察觉到这一幕,祝无邀立刻警惕起沈安之的动作,却发现,他似乎没有出手的意思。
祝无邀有些不解。
如此天象,仿佛天道在震怒,沈安之身代天行、行走于世间,目的是纠正一切,他为何不想对明烛出手?
她这么想的,也这样问了:
“明烛手刃修士,夺其修为,与当今修行体系截然不同,你……”
“我为何不出手吗。”
沈安之立于空中,转身看向祝无邀,说道:
“我曾说过,你对天道知之甚少。”
祝无邀微微皱眉,似乎不满于他这样打哑谜的方式,与沈安之拉开些距离,冷声道:
“有话直说。”
“祝师妹,天道是谁的天道?”
“天道当然是……”
祝无邀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呼吸急促了一瞬,似乎豁然明悟了些什么。
天道,难道只是修士的天道?
“那是众生的天道。”
沈安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所以,苍生的愤怒,便是天道的愤怒;芸芸众生的不满,便是天道的不满;若凡人的苦难足够深重,哭声足够嘹亮,便可以使天道改变原本的规则、另开生路。
天道不站在正义阵营,它只代表多数人的利益。
所以当一人利益,与能够维护多数人利益的「天道运行体系」相悖时,无论这个人多么无辜、凄惨,天道都不会为了这一人的公正,而网开一面。
因为天命运行出错,将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祝无邀总是为了救一个人,与代表多数人利益的天道运行规则抗衡。
她是正义的,她是善良的,她在为凡人主持公道,同时,也在化解凡人与修士的矛盾、消弭众生的愤怒、给人们活路。
由她而起的变数,使愤怒的声音变小了。
于是量劫的到来被推迟。
于是为凡人开辟的「新道路」很晚才出现。
再回顾量劫的说辞、巨阙派近乎疯狂的所作所为,以及各派袖手旁观的态度,也就都有了解释——
由葛明生传来的纸条可知,巨阙派曾有任宗主篡位夺权,所以对于「量劫」的理解不够完整。
只知道因果冗杂、天道不堪重负时,会降下天灾人祸,以很多人殒命为代价、来减少变数进行清理。
却忽略了,天道所为、是众生所盼。
也不知道量劫的到来,可以只是灾难,同时也可以伴随着天地秩序的重构、运行规则的颠覆。
所以,巨阙派一直以来都没有「敬畏」。
他们不害怕凡人的声音。
为自身的力量洋洋自得,继而横行无忌、滥杀无辜。
从不对门下弟子的行为进行约束,对欺压凡人的行为熟视无睹,若不是为了维护名门正派的体面,恐怕会更加残暴。
当宗主、长老们开始意识到量劫的真正意义时,已经太晚了。
巨阙派辖地内的凡人,已经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于是,屠城开始。
他们要赶在有利于凡人的「新道路」出现前,将有生力量清除,期待着能先一步清除冗杂,在量劫之中平安渡过。
而其余三宗,开始时根本没意识到巨阙派、对于量劫的理解传承不全。
当各宗的宗主意识到这件事时,两个选择摆在了面前——
一、分出门派内的力量,去化解巨阙派辖地内的积怨与愤怒,维持原状,四宗依然是四宗。
二、作壁上观,等待矛盾加深,等待天道为凡人开辟新的道路,毁去巨阙派。
前者也许更符合修士的利益,但后者更符合人的利益。
这是种仁慈,也是种残忍。
这不是温和的良药,而是伴随着无数血与泪的颠覆,却能够真正威慑残暴不仁的修士,让凡人掌握力量。
黎城中。
有人壮起胆子,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法器,他看到了被缘炽鸟扔下来的、奄奄一息的修士。
咽了下口水。
手臂发抖,眼神中充满憎恨,一步步挪到巨阙派修士身边,举起了灵剑,倾泻着愤怒与惧怕,胡乱挥砍。
他在为自己复仇。
城管府。
苏霄策马而至,以公务名义遣人将李谚唤出宴席,她上气不接下气,将明烛托付的崔蘅一事尽数托出。
李谚咬了咬牙,看向宴厅,眼神中闪过犹豫和挣扎,最后低声说道:
“走!去救人!
“我布局十数年,难不成还对付不了几个修士!”
陆尤期几人好酒好肉下肚,久等不见人影,不知李谚去做了什么。
又过半刻钟,陆尤期突然有些心中不安,他问向身边的人:
“去抓写书的那几个人,还没过来回话?”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沉凝片刻,突然站起了身,目光惊疑不定,说道:
“不对!那李谚怕不是要去救人了,你们几个都别吃了,随我速去唱晓镇!
“好你个李谚,居然想对我的人出手!”
唱晓镇的郊外。
仅剩一个残存着气息的大汉,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恐惧,看向暴雨之中、持剑站立的明烛,目露惊恐,大汉已经没了逃跑的能力。
明烛却没有杀他。
而是转过身,扶起了气息衰弱的崔蘅。
将手中的灵剑,塞到了崔蘅因被打折手腕、而无力垂下的手中,按住她的手指,让崔蘅抓紧了剑柄。
唤回了她的意识,明烛沉声道:
“杀了他,为自己复仇。”
是的,复仇。
当仙人残暴无道时,若能以凡人之身、杀死修士复仇,就可以夺走对方的修为。
明烛将那个大汉拽了过来,崔蘅的手握紧了剑,明烛则握住了她无力垂落的手,狠狠将剑刃捅进了修士的心脏。
————
河水旁。
祝无邀静默很久,抬头与沈安之对「望」,说道:
“所以,你不是来杀她的,而是来杀我的。”
“祝师妹,你未曾做错什么,但身为异世来客,你的存在,便是一种错误,何况……还有那天道一角需要交还。”
祝无邀低头笑了笑。
需要天命之外的变数存在时,自己是一颗出其不意的妙棋;失去利用价值时,她的存在,便成了一种过错。
“沈师兄,杀一人而利万人,可为否?”
如同多年前,在摘星楼小院中,两人午后闲谈时一样,沈安之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可为。
“死一身而利万民者,为豪杰;我杀了义士,当为其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