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园林,北宫苑。
皇帝元恪下来辇车,遥望华林都亭方向,真是未见高家人,先叹一分忧。
今天御医王显给他禀报了高家在旧都的生活,以及来京路途上的种种表现。
“冯家在旧都的势力根深蒂固,鲜卑贵族里有许多顽固狂恣的老糊涂,根本不信冯家二女早是废后与幽后,因此高肇、高显,还有渤海公一族,都没有得到文昭皇后的恩惠。不过陛下放心,高家在平城的生活十分安稳,没人为难他们。”
臣子小心翼翼的话术,元恪岂能听不出来,他的舅舅分明是扶不起的蠢才!这么多年,没人为难高肇他们,表明旧都的权贵知晓朝廷情况,知晓文昭皇后才是唯一被追尊的先皇后!有先皇后还有天子可依仗,高家的声名在平城居然湮没无闻!
王显还道:“高家众人习惯说旧都口音的鲜卑话,路上和护卫方言沟通不利,再加上路途不太平,牛车走得慢,因此拖延了到京时间。另外,护卫观察高显进了洛阳县境后,有水土不服的病状,不过陛下放心,臣给高显把过脉了,可能是第一次离开故乡,不放心世代经营的田地,不舍、不踏实,才惦记着回去。”
这番话里的几层意思足够婉转。一是说高家人不大会讲汉家华言,更别提洛阳正音。二是说高家人都不能骑马赶路,只能乘牛车,那就别奢望骑射技艺了,可见不文亦不武!
第三层意思,高显这个季舅更不中用!不识利浅利重,刚来洛阳居然装病想着归乡。
由此可见,高家没一个明白人,到现在根本不明白举族迁来洛阳的用意。
去华林都亭,需经过清暑殿。
元恪在前行走,尉窈跟在后面,听皇帝询问:“尉窈,是第一次来北宫苑吧?”
她立即回“是”。
“朕听王显说,你来洛阳不长时间便学会了韵书正音?”
尉窈了解皇帝,他从来不聊闲话,不问废话,于是她再恭谨回“是”,然后道:“不过臣仍坚持练鲜卑语,也没放下旧都口音。”
元恪:“朕即位之初,就允元晖的奏请,罢旧贵‘冬居南、夏居北’的旧时政令,你因何怀念旧都口音?”
狗皇帝,真是无时无刻不猜忌!先帝在时,为了快快迁都,不得不对顽固勋贵做出让步,许这些人冬天住在洛阳,炎热夏季时回北方避暑,因这些人每年秋来春去,被京城臣子鄙为“雁臣”。
无论先帝还是现在的元恪,都极讨厌雁臣!元晖抓住这点上书,断掉雁臣的好处,才被元恪信任,授门下省的侍中官职。
尉窈倘若认了皇帝说的“怀念”,等于承认和旧都的勋贵有联络。
她敢主动提,自然准备好了说辞。“臣非怀念旧都口音,而是今朝‘雁臣’非从前的‘雁臣’。北夷蠕蠕、匈奴、高车等族,现都被我等臣子称为‘雁臣’,绝大多数降魏来附的北夷族,都说着旧都口音,臣会他们的方言,他们不会臣的,更容易仰慕而学,也更叫他们知晓我大魏的京都,不仅川涧峥嵘,且容四方风俗。”
元恪拾级而上的脚步略停,笑着看比她矮两级阶梯位置的尉窈,这女郎的奉承话啊,回回最能说到他心坎里。
他心情轻松许多,指一下身旁:“跟上。”
“是。”尉窈和皇帝同行在一层阶梯,好在只有几步就登到顶,到了清暑殿的空地。
元恪:“今年冬季要在景阳山狩猎,你闲时练练骑射。”
要做佞臣,有时必须做出连自己都厌弃的讨好招数,尉窈仍先恭谨回“是”,然后做个撑弓的动作,自夸:“臣射中过野兔,愿做陛下的马前小卒,绝不给陛下丢人。”
元恪想忍住笑,一侧脸颊的酒窝浅现,还是显出了情绪已然大好。因为他也自认了解尉窈,尉窈谨慎得很,向来不说废话,她现在说的“马前小卒”,肯定不是说冬季园林狩猎时在前开道,而是指扶助高家。
今天从门下省众心腹臣子里选择尉窈随行,元恪实属无可奈何,他想用的元晖、甄琛都欠缺才能,王显倒是够谨慎,然而官职低,无处理朝政的经验,同样无法帮高肇、高显迅速立足朝堂。
至于之前的心腹侍卫茹皓……据王显查到的线索,茹皓暗中和北海王元详的势力勾结!他现在不杀茹皓,是留着稳住元详。
其实帮高家尽早掌握权势,能与宗王抗衡的臣子人选,该是御史中尉。元恪没选御史中尉邢峦随他来华林都亭,非为邢峦是任城王的妹夫,而是邢峦没有得罪百官的胆气!说难听些,御史中尉之职都不适合。
元恪还考虑过一名臣子,便是广平王元匡,诨号“壮斗鸡”,宗王里的异类,月月弹劾宗室大臣。但是元匡不和其余宗王连朋,不代表愿帮助高家对峙宗王,闹不好月月弹劾的名录里,还要多几个高家人。
宦官杨范禀道:“陛下,前方就是华林都亭。”
亭子里的四个高家人也看见皇帝了。
被才来这些禁卫军护在中间的人,虽看不清相貌,但通身的贵胄气逼人,一定是皇帝!
一定是!
太吓人了。
他们今天见到活的皇帝了!
随着元恪走近,高肇、高显、高猛、高英抖得越发厉害,加上天冷,尿意急涌!
“咯咯咯咯咯……”高家四人的牙齿也开始上下互磕。
风吹鼓他们的裤管。
抖动加剧。
不对劲!杨范凛然语气提醒:“莫非地震了?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地什么震?!元恪一脚踢开碍事的宦官,尉窈则维持着寸步之距,跟紧皇帝进入木亭。
她低声训斥傻住的高家人:“还不依礼拜谒陛下。”
尉窈面对皇帝,率先做拜谒礼仪,即使如此也教不好高家这四个。
四声先后不一致、声音高低也不一样的“拜谒陛下”,让元恪听来头疼。拜谒姿势高高矮矮,不等他准许起身,高英就直起身、没站稳往后绊一步的呆样子,让元恪瞧得眼疼。
更别提四人的大鼻涕!
随呼气下淌,随吸气“咻”上。
尉窈眼见着四人里年纪最长的、最小的都似要开口,她赶紧示意皇帝:“臣这就宣旨?”
先办完正事,再怎么失仪,闹什么笑话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