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秋时,枯叶归根,片片摇,片片如影。
三座老坟上的杂草已收拾干净,瞧着像新坟一样。
而那坟前枯坐之人,满头银霜发,瞧着苍老如暮。
“为什么……苍天赐我长生,我已然通达时间奥秘,可为什么……逆转旁人时间,如此之难?”
枯叶洋洋洒洒,落至那人头顶,细看其容貌,才知是当今名震永安的陈仙师。
可饶是这样一位仙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故人离世。
他什么都做不了。
沧海桑田,岁月如沙流。
小屋外,五灵州便也从荒芜中,有了第一户人家。
渐渐的,人口丰盈起来,有了耕田,有了河堤,有了牛羊牲口,有了衙门坐镇。
独有这么一座小院,旁人进不去,也推不开门,便连州里请来的修士大人,也无法参透其端倪。
州里府衙的大人想将这小院的存在上报给朝廷,但那修士拦下,只道“人间珍宝地,私藏为妙,若传了出去,天下人争也”。
又是一年。
小院里那被枯叶堆满的泥泞人影,听着院外有人凿门。
修为不低,恐已入了神通之境。
枯叶稍动,院外的凿门之声赫然停止。
“我在此地做什么?”
“不知啊……嘶,脑袋好疼,像是被什么砸过一样。”
“别管了,蜀国都城又生了灾,据说是一位女魔头要掀了蜀国朝廷,已屠戮数百万人,拿下那女魔头,也便能得蜀都假仙国师的传道。”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
院里又归于沉寂。
人影抖落的枯叶,重新填上了空子。
……
再是十年,天下三分之局面又得到了缓解。
永安国吞并邱工、燕地,已成为陆上至强之国,然因蜀地暴乱不止,这永安边关,便派着重兵把守,且有大修坐镇。
因着这十年里再没有了诡物之危,天下得以宁静。
但诡祸停,人灾四起。
蜀地女魔头逢人就杀,凡江湖人闻言,都要两股战战,喝两口热酒才能安心。
而修士更惧,因贪图那蜀地国师所发布之悬赏,便有无数号称名门正派的修士前去剿魔。
可女魔头非但不死,却将这些剿魔的修士,一并诛杀。
但这么多年已过,蜀国朝廷却想出来保住凡人一命的办法。
“如果有人问你,‘你觉得副教主如何’,你一定要答,‘那是天下至好之人’,不必想,问此问题之人,便是那女魔,唯此回答,才能保住性命。”
凡事也有例外,譬如听了这秘诀的高官显贵,再被那蜀地女魔逮住时候,哪怕按板回答,却依旧被屠。
再听闻,一位厉害女修,曾与这女魔分庭抗礼,但二人捉对厮杀不过几回合,那女修便掩面而泣,愤然离去。
……
蜀地一处偏州独郡的破落酒馆。
一位穿着白裙,脖戴狐裘的少女与戴着面纱的女子同坐一起。
“宁姨姨,这事儿该怎么办?”
那戴着面纱的女子,黛眉紧蹙,轻叹一声。
“再如何,她也是陈远的师姐,且她所杀之人,更有规律可循……我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可是……二十年蜀都那场魔屠,凡人修士竟死百万……宁姨姨,就算是慕容姨姨……这也违背天道,遭天记恨的大恶行径吧?”
“落雨,你可知,慕容姨姨当年护住多少人的性命……况且……”
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再是叹道,
“我又如何对她下手,当年与其同住山门几十载,她那么乖巧的一个妮子,她怎么会这样呢……”
“早先听闻永安复国,是仙师所为,但细去查问,又知此仙师非陈远,况且这所谓的仙师,更是找不到其人影,陈远不回来,我也拿不定主意。”
脖间戴着狐裘的少女,也是满脸茫然。
等到她哈出白气,感到冷意时,才发觉窗外已然下起了雪。
“宁姨姨,下雪了。”
……
又是三十年。
永安的戴姓皇帝,已值寿元将枯时候。
如今他膝下已有三个儿子,五个公主,老大名为戴镜,便是当今东宫太子。
太子戴镜与戴缘不一样。
他天赋上佳,不过五十三岁,便已是起灵境修士。
戴缘因家风颇好,内宫里少有暗处的勾心斗角。
但他作为一个连天人都不是的武夫,再凭着天材地宝,寿元也是凋敝,且这些年来,为了给戴缘续命,国库已然亏空,永安都城怨声载道,税收徭役已逼得几州造了反。
若无太子戴镜,这朝堂恐怕都要乱作一团。
戴镜平乱有功,且年少有为,私下已培诸多党羽。
便连着朝里老臣,都心倾戴镜,整日盼着戴缘驾崩。
可心中所想是想,明面上总不能表现出来。
戴缘一日不死,戴镜便不能称帝。
除非戴缘让贤。
可戴缘老的脑子都糊涂了,话都说不利索,戴镜几次提醒与他,戴镜都装作不知道,只是轻轻抚着戴镜的头,笑道:
“娃儿,都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仙师吧?”
戴镜心里烦躁,日日这么受着,再怎么孝顺良善,也要被那皇位迷了眼睛。
这一日,他拍开父亲戴缘的手,怒斥道:
“父皇!哪里有什么仙师!若真有,您都快死了,他怎还不出现?!”
戴缘听罢,扣着自己手上的老扳指,也不恼,也不哭,只是轻笑。
“在的……仙师一直在的。”
“娃儿,你变了。”
戴镜话一出,才知怒火冲头失了言,又有些后悔,但如今身下党羽扶持于他,又自觉不该服软于父亲,才冷哼一声,摔手出了榻房。
“父皇,就算有仙师,他如今看到你,定会失望透顶!天下百姓怨声载道,赋税之重令人难以想象,国库空亦,旧臣中饱私囊,您一日不上朝,这天下一日不宁,但您现在……还有的力气上朝吗?!”
戴缘两眼浑浊,听着东宫太子的话响彻与塌房外的辉煌长廊中。
“镜儿啊……你是想要爹死啊……”
戴缘终于落泪。
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沟壑,落在那张许久没有换过的黄马褂上。
永安新历一百一十年。
戴缘上朝。
满朝党羽看着还算壮朗的皇帝,竟都是惊骇地看向戴镜。
戴镜面色如常,甚至心里有些欣喜。
他知道,他爹这是回光返照,这次早朝,恐也是宣布退位让贤之事。
可戴缘接下来的话,却让满朝文武皆瞪大了眼珠子。
“咳……咳咳咳……”
“诸位爱卿……”
“朕知道,你们都等不及了,我的镜儿……他也等不及了。”
“但朕还有一口气,朕还有一口气啊…咳咳……”
戴缘眼里透着淡淡的笑意,释然开口,
“今此,举国倾力,助朕,寻到仙师……”
“国库亏空,百姓遭难,各州叛乱,唯有找到仙师,便可破局……”
戴镜站在龙台之下,面色煞白。
偏有那尚书郎,作为戴镜之左膀,走出朝列,发冠乱,官帽跌,大喝道:
“昏君!昏君啊!!”
戴缘并不在意,只是大手一摆。
“退朝!”
犹如那年城头,他高高站在城上,看着墙下三人。
一人拉琴,一人叩关,一人自言散修。
“哈哈哈哈……”
戴缘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