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良把安子打发走后,就进去给干爹回话了。
“滚了?”辉康刚才又被几个兄弟埋汰了几句,这会看到宗良回来,依旧沉着脸,没好气。
宗良点了点头。
想到刚才安子说的,他又走上前,弯下腰,用只够两人听到的话,与人说道:“干爹,儿子有话要跟您说。”
辉康听到这话,微微眯了下眼眸。
宗良跟安子不一样。
这么多干儿子里面,宗良可以说是,做事最稳妥的那一个。
难不成安子那,是真的有事?
他心下略作沉吟。
还未说话,殿内就响起一声。
“哟,你们父子俩,这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说话的是生兴,跟辉康一样,也是个秉笔太监。
他是五个秉笔太监里面,年纪最小的那个。
刚才说话的也是他。
他们五个人,都是秉笔太监,又都是宋河的干儿子,平时看起来一家兄弟一家亲的,私下却没少斗争。
这生兴年纪最小,性子最跳脱,也最喜欢惹事。
知道辉康这阵子受干爹的器重,手头上插手了好几桩大事,就连这次派往浙江织造司的太监,那也是辉康的干儿子。
那差事原本是落在他这边的。
他都派了人,准备把人送过去了,没想到他那干儿子竟出了差错,被廷杖了。
谁知道是谁在背后告的状。
反正他这阵子,没少因为这个,针对他。
“我们父子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辉康冷着脸,朝生兴阴阳怪气了一句。
“还是你折了几个儿子,看不得别人有儿子在面前孝敬了?”
“你——”
生兴一听这话,当即就变了脸。
他站起身,作势要扔了手中的笔,跟人发作。
但动作还没做出来,最上首、年纪最长,也是最大的那个秉笔太监福安,就沉着脸压着声发话了:“多大年纪,还在小辈面前们闹!”
“你们是看不得干爹难得松快,想给他找事做是吧?”
福安沉着脸,嗓音不怒自威。
他这边发了话,不管是辉康,还是生兴都不敢再开口了,连忙闭上嘴巴,噤了声。
福安先看了宗良、辉康父子俩一眼。
不语。
朝生兴看过去的时候,才说了句:“记住你的身份和你手里的东西,刚刚我要是不阻止你,你是想扔了这御赐之物不成?”
生兴刚才一时气性上头,完全忘了别的。
这会听福安说起,立刻变了脸,他一双眼珠子都睁大了,颤巍巍的震颤着,两片嘴唇更是发白嗫嚅道:“大哥,我……”
福安挥了挥手,懒得听他多言。
只冲一屋子的人,发话道:“干爹这阵子身子不爽快,这事在我这边算是过了,你们也别再惹事。”
“还有安子来过的事,你们也都给我守口如瓶。”
“孙侧妃毕竟是太子的人。”
“太子最看不上的,就是咱们这些阉人,要这事传出去,干爹不一定有事,但咱们这些人,肯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这就是不想闹大的意思。
其余人自然都起身应了是,他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分寸。
之后福安抬了抬手,又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奏折。
其余人也都重新坐了回去。
辉康没坐,跟福安说了一句:“大哥。”
福安知道他要做什么,头都没抬,只朝人挥了挥手。
辉康与人拱了拱手,这才带着宗良往一边走。
“大哥,你看他!”生兴看着辉康离开的身影,还是觉得不痛快。
还想说什么,却被福安看了一眼。
登时,他也不敢再说话了,虽然满肚子的不忿,但生兴还是咬着唇,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回事?”
走到无人处,辉康皱着眉问宗良。
宗良走上前,对着辉康,附耳说了一句。
辉康睁大眼睛。
有些事,出了司礼监是秘密,但进了司礼监,就没什么秘密。
比如太子侧妃孙琦,是掌印太监宋河的干女儿。
这在他们司礼监中,根本称不上什么秘密,但谁也不会往外乱传这个消息。
虽然天下是贞光帝,和东宫那位太子爷的天下。
但在这个大内,宋河要是真想隐瞒个消息,外头的人也没那么容易知晓。
除非宋河自己愿意,把这个消息透出去。
但有些秘密,即便是司礼监中的人,也不是都知晓。
就比如这个李昌。
其实宗良和辉康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只是有一年辉康跟宋河说起李昌时,听他提过一嘴,心里便记住了。
也是那个时候,辉康才知道。
他们这位干爹,看着好像无欲无求,有时候还会跟圣上一起听那真人讲道学,一副要求仙问道的样子。
其实却连下一任天子的人选,都想插手。
也是。
真无欲无求的人,又岂会认这么多干儿子、干女儿呢?
“他就说了这些?孙侧妃可知道李昌背后是谁?”辉康问。
宗良摇了摇头,轻声道:“就这些了。”
辉康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得去跟干爹说一声。”
“告诉安子,把这事瞒住,别乱说什么,你也是,除了我跟干爹,这事,谁那都不许透了消息出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朝大殿其余几人那边看了一眼。
宗良自然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他忙垂首说道:“干爹放心,安子走的时候,儿子已经吩咐过了。”
辉康拍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先回去做事。”
辉康说完,先往前走。
生兴看他回来,经过之前福安的那一眼,他现在不敢乱说话了,但一张脸还是阴阳怪气的,看到辉康坐下,还冷冷哼了一声。
辉康没搭理他。
快等到天暗,里面才传来动静。
一群人饿得快饥肠辘辘,但也不敢先离开半步,出去吃饭,只能先就着茶水吃茶点。
贴身伺候宋河起居的小祥子,这时走了出来。
五个秉笔太监虽然年纪比他长,身份也要比他高出不少,但看到他出来,都很客气的起来了。
福安起身询问:“干爹起来了?”
今日的奏折已经批阅完了,还有几道,则等着里面的老祖宗拿主意呢。
小祥子见他们态度,倒也不恃宠而骄。
听到这问话,也客气地回了:“刚起,头疼,要烟呢。”
他这话一说。
自然有专门的人,去拿专门抽烟的工具。
宋河抽的是水烟,宫里称作青条,名贵得很,也是贞光帝特赐,用来给他止疼用的。
没让外人伺候。
福安拿着东西,跟着小祥子进去。
其余四人,则跟在他们俩的后面。
宋河穿着一身紫袍,满头银丝散着,躺在贵妃榻上。
他被头疼折磨得厉害。
手点在乌黑紧蹙的长眉上,眼睛半阖,看到一群人进来,他也没说话。
等祥子和福安伺候着他,用了几口烟。
水烟袅袅往半空升。
宋河这才说道:“奏折都看完了?”
这种时候,是用不着小祥子说话的,他依旧跪着伺候人抽烟,福安则捧着茶,半坐在脚踏上。
“都看完了,有几道要您拿主意,其余的也都整理好了,您回头过目下就好。”
宋河淡声:“拿来。”
福安忙招了招手,老二禄海立刻弓着身走上前,弯着腰把奏折呈递过去。
宋河接过一看,脸上没什么变化。
等全看完,他才发话。
以福安为首的几个人,都低着头,聆听着他的话。
宋河说完就起了咳嗽。
福安忙捧着茶递过去。
等宋河缓解了那股咳嗽,福安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劝道:“您身子不好,以后万岁爷再喊您,您还是别去了,反正万岁爷也心疼您。”
宋河淡淡瞥他一眼:“主子拿我们当人看,但我们不能真忘了规矩。”
福安听得脸一白,忙低头道:“是儿子没规矩了。”
宋河没说什么,只拿烟杆拂开了他的胳膊,才说了一句:“你最孝顺,我知道,但孝顺也得用在点上。”
简单一句后。
宋河问他们:“还有什么事?”
其余人都摇头,就连最爱惹事的生兴,这会也乖巧得很,半句废话都不敢说。
只有辉康低着头,说了一句:“干爹,儿子有话与您说。”
宋河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们先去吃饭。”这话是对福安四人说的。
四人自是连忙答应了一声。
等他们退下。
宋河挥手,让小祥子也退下了。
水烟还未抽完,辉康走过去跪下,接了小祥子之前的活。
外面生兴还在埋怨:“也不知道东宫那边,究竟传了什么消息过来,他倒是瞒得紧。”
“我们这也就算了,他居然连大哥您也瞒,真是没规矩!”
这么直白的挑拨离间的话,福安岂会不知道?他只是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各人做各事,别整日想着别人那点事。”
说完他就径直先出去了,另外两个也连忙跟上。
留在后面的生兴,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脸一会红一会白,一副里外不是人的样子。
“说吧,孙氏那边递了什么消息过来。”
里面宋河又抽了几口水烟,才跟辉康说话。
辉康听得心下一惊。
他没想到干爹已经猜到了。
不敢表露于面,更不敢隐瞒,辉康如实答道。
原本神色平静的宋河,听辉康说完之后,终于挑了眉。
“他知道了?”宋河有些惊讶。
辉康不敢询问。
直到听干爹问:“就知道这些?”他才敢答,“安子报过来的就这些,侧妃那边,想来也不敢有所隐瞒。”
宋河唔了一声。
“知道李昌是谁的人吗?”他问辉康。
辉康仍埋着头:“儿子这样蠢笨的人,哪里猜得出?”
宋河笑道:“你可以猜猜看。”
辉康也没拒绝,只依旧谦逊地说道:“那儿子就斗胆猜一猜。”
“五皇子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跟太子兄弟情深,何况五皇子那个性子,也做不到这一步。至于三皇子……他跟太子向来不对付,真要有李詹事这颗棋子,只怕早就把太子扳倒了。”
那就只有一个人选了。
想到那个人,即便是辉康,也微微有些惊讶。
他忽然抬头,看着榻上的人,惊讶道:“四皇子?”
宋河垂眸看他,没直说,只看着辉康说了一句:“你比老大聪明。”
辉康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立刻埋下头回道:“儿子再聪明,那也是您手里的线,脚边的狗,得主人牵着才知道去处。”
宋河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他长得是真的好看,即便一头银发,也藏不住他的容颜,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生了一双狐狸眼,还是早早没了男人那玩意,看着就有些妖冶。
他拿烟杆轻轻点了点辉康的头。
“让你干儿子给孙氏回话,我会派人照顾好她的儿子。”
这就是要保孙氏和皇长孙了。
辉康忙答应一声。
“那四皇子那……”他犹豫问道。
宋河拿着烟杆,又仰头抽了口水烟,过了好一会,才在那袅袅的烟气之中,慢慢说道:“该知道的,得让他知道,不过不着急。”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把握好了分寸,那才能让人记住。”
“咱们这位四皇子啊,跟他的娘一样,心气高着呢。只有让他断了筋骨,才知道要跟谁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