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济匆匆赶到皇陵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雨倒是还一直下着,延绵不绝的,甚至比午后还要更大一些。
“谁!”
看守皇陵的将士,见一人披着蓑衣,抹着脸下马而来,忙拿长枪呵声阻拦。
吴济把包袱藏于蓑衣之下,以免淋湿里面的东西,自己则拿着一块长安王府的令牌,展示给眼前的将士们看。
那几个将士一看,忙收回手中的长枪,神情也立刻变得恭敬起来:“原来是王府的兄弟,您快请进,王爷就在先帝爷的陵墓前。”
吴济以前陪着王爷来过这边,自然知晓先帝的陵寝在哪。
他接过将士递来的一盏灯笼,粗声道了声谢,便大步往前走去。
而此时,先帝陵墓之前,看守皇陵的将士和官员,正一脸惶惶地规劝顾明珩,请他先回去歇息。
顾明珩并没有理会,甚至让人把雨具都收了回去。
额头处的伤痕早已凝固,顾明珩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依旧在陵墓前跪得笔挺:“你们下去吧,本王是来这面壁思过,不是享福的,不必理会本王。”
“这……”
看守皇陵的官员犹豫不决。
正要说话的时候,忽见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就看见一个披着雨具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没认出来人是谁,但见那人疾步过来喊“王爷”,也能猜出他的身份,应是长安王府的人。
他忙过去与人说:“这位护卫,你快劝劝王爷,这么大的雨,王爷身上又还带着伤,要是继续跪着,回头肯定得生病啊。”
吴济看到顾明珩脸上的伤,也跟着心惊了一下。
王爷会被陛下罚到皇陵思过已经够让人意外了,没想到王爷身上竟然还带着伤。
不敢多想。
他先与官员道了声谢,便匆匆走了过去。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吴济一时也不敢胡乱猜测,只能先小声劝道:“王爷,今天雨太大了,不如您先下去歇息?”
知道王爷不肯,他忙又补充了一句:“是忠宁公公喊人来府里传的话,这肯定是陛下的意思,要是回头您生病了,担心的还是陛下。”
顾明珩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
但很快,他又头也不回说道:“不必,你带着他们下去,我跪满时辰,自然会下去歇息。”
“王爷……”
“下去。”
顾明珩的声音并不算严厉,但还是让人无法忤逆。
吴济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可能被他说动,心里不由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刚刚就应该去郡主府与郡主说。
这种时候,恐怕也就只有郡主劝得动王爷。
这么大的雨,王爷要是真的在这跪一晚上,怎么可能撑得住?他心里打着主意,在想要不要现在回城一趟。
“你在想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主子的话。
吴济心下一惊,下意识回道:“属下没、没想什么啊。”
声音却不自觉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可顾明珩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看着吴济躲闪的目光,霎时沉声:“今日之事,不许传于郡主府,你、还有青信他们,谁敢让她知道,日后就不必再跟着我了!”
顾明珩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吴济变了脸,失声喊道:“王爷!”
面对主子沉默的注视,吴济无奈垂头:“知道了,属下会写信给青信他们,不会让郡主知晓的。”
顾明珩听他这样说,方才松了口气,他继续面向前面的陵墓:“下去吧。”
“……是。”
吴济应声离开。
他往回走,几个官员和将士看他过来,忙迎过来问道:“王爷还是不肯下去歇息吗?”
吴济摇摇头:“王爷心意已决,我说不动。”
“劳烦大人替我把包袱先拿下去,再去让厨房熬好姜汤,请大夫备着,我在这陪着我们王爷。”
长安王府的人都劝不动,那守陵的官员自然更加没有办法了。
他叹了口气,只能点头应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他说完拿着包袱走了。
走之前,又让人拿了把伞过来,让吴济撑着。
吴济没拒绝,谢过之后就拿在了手上。
……
“今儿夜里的雨真大。”
华岁拍着身上的雨水,边说边进了屋子。
春雨正在屋内绣花,明锦则在里间画画。
只是也不知道,是这雨水太过吵闹,还是今日出门的时候听了长安王妃的事,明锦这心始终定不下来。
看着那只差一点就完成的画,明锦闭上眼睛,想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继续画画,但这心随着外头始终未停的雨水,迟迟未曾平静下来。
明锦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落了笔。
“主子画好了?”
华岁听到动静,倒是笑着进来了。
主子这几日闭关几日,一直在屋子里画画,她还以为主子这会是画好了。
明锦说:“没,今日没心情,明日再继续吧。”
她怕这样继续作画,反而画不好,坏了原本的好画,索性作罢。
华岁倒也没多想。
只当主子也是被这雨水吵到了。
她道:“这雨的确挺大的,吵得人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明锦没说话,只拿着手里的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看着窗外。
她也想知道,这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的心又何时才能宁静?
*
翌日。
侯府来人,说了千秋宴的事。
皇后的旨意,要她一道进宫,福华长公主特地遣人来问她,要不要去。
那日周昭如,是要陪着明瑶去的。
福华长公主是怕她介意,方才有这一问。
明锦若是不想去,她便回头与袁皇后拿个理由搪塞过去。
“你去与祖母说,那日我去侯府等她。”这便是答应要去的意思了。
那人得了话,便先行告退了。
明锦这日便继续在家里画画。
好在今日天光开晴,是个好日子,她的心绪经过这一晚上也好了许多,倒是如期把这幅观音像给画好了。
她又吩咐春雨去喊了个画师上门裱画,自己倒是没出去。
没两日。
就是千秋宴了。
这日一大早,明锦便被裴姑姑喊起来了。
她有郡主的封号,当初宫里也下发过几套郡主的服饰,今日千秋宴是大事,她自然是要穿正装的。
由着裴姑姑和春雨她们替她梳妆打扮。
明锦吃完早饭,就带着春雨和华岁携着礼物出门了。
今日要进宫。
英哥这个身份不合适,明锦便没带她。
何况宫里规矩森严,就算带着英哥,也没办法贴身护着,还不如让她在家里歇息。
前阵子因为董之尧的事,她没少奔波。
今日空气不错。
车帘半卷,路过长安王府的时候,明锦不自觉往外头看了一眼。
春雨也早早听闻了长安王妃的事。
此时瞧见长安王府,不由说了一句:“也不知道这长安王妃的人选,会花落谁家。”
“听说那位赵姑娘和陆姑娘,已经在皇宫待了几日了,也不知道王爷见过没?”
“我倒是希望王爷别那么快娶妻,王爷若是娶妻了,日后肯定没法像现在这样照顾主子了。”华岁小声嘟囔了一句。
明锦原本正看着外面出神,听到这话,立马皱眉呵斥道:“胡闹!”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华岁发脾气。
不仅是华岁,就连春雨也吓了一跳,忙拉着华岁跪了下来。
“主子别生气。”
明锦看着两人苍白的脸,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起来吧。”
她没再继续苛责她们,话却还是继续说道:“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王爷待我好,我们更应该盼着王爷好。”
华岁羞愧地埋下脸:“奴婢省得了,奴婢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明锦没多言,只让两人起来。
之后主仆三人没再说话。
今日千秋宴,路上难免有些拥堵,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也多花了许多,等明锦到侯府的时候,周昭如等人已经收拾妥当,在门房候着了。
福华长公主还未过来,她跟明瑶站在一道,等着福华长公主过来。
从前无话不说的母女俩,如今却分站两边,谁也没理谁。
如果不是明元渡要求,周昭如实在不想带明瑶出门。
每次看到明瑶,她就会想到自己如今众叛亲离,看一次,她就忍不住厌弃一次。
尤其明瑶如今早不复从前的模样。
以前落落大方的姑娘,现在变得瘦弱了不少,也变得沉默胆怯了不少。
周昭如看着她,就会忍不住想到明锦的落落大方,自然是越看越厌弃,越看越后悔。
“郡主来了。”外面忽然传来请安声。
周昭如和明瑶同时有了反应。
明瑶是身形一动,又很快埋下了头。
而周昭如则是想也没想就往外看去,眼见明锦穿着一身正紫色的正装从外走来,远远瞧着,便觉得光鲜亮丽、贵气逼人。
周昭如痴痴看着,心里则情不自禁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她的女儿,本该与她站在一处……
她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母女。
明锦也瞧见了两人,虽然有些意外,不过她早就料想过会碰到她们的可能,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反应,脚步一顿,便又神色如常地过去了。
她也没故意避着。
走到周昭如面前,她与人如常行了个礼。
周昭如看到她行礼,喊她母亲,脸上一喜,刚要伸手扶住明锦的胳膊说话,却又瞧见她冷淡的脸。
这样的冷淡,让她没办法伸手。
她怕明锦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甩开她的手。
“……起来吧。”
最后她只能看着明锦这样说。
明锦自然没有二话就站了起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周昭如问明锦。
明锦也如实回了:“挺好。”
可周昭如听她这样说,心里却又酸涩得不行,她怨明锦的冷淡,也怨她的决绝。
如果她没有离开,一切还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她忍不住看着明锦,哑着嗓子说:“我不好。”
她想让明锦安慰她。
可明锦听到这话,只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您保重身体。”
不冷不淡的一句话,更是让周昭如揉碎了心肠,她涨红了眼睛,还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阵动静。
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她那位尊贵婆婆的声音。
“嬿嬿!”
而原本在她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女,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也立刻跟变了个人似的,笑靥如花走了过去。
“祖母!”
明锦主动搀扶住老人的胳膊。
福华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什么时候过来的?”
明锦笑道:“刚来没一会。”
福华长公主笑笑,走过来看到与她行礼问好的周昭如和明瑶,她脸上的笑便又淡了下来。
“走吧。”
她淡淡说了一声,便携着明锦上了前面的马车。
周昭如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心里愈发难受,她垂下眼睛也走到了马车边,一时却没踩稳脚踏。
“母亲小心!”
看周昭如偏了身子,明瑶忙快步走过来扶住了她。
周昭如被她扶住站稳。
看着少女脸上不加掩饰的关切,周昭如目光复杂,她生有两儿一女,如今却只有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还同往常一样亲近她。
可想到这一切的祸根都是因为她。
若不是她,家里又何至于变成这样,她又何至于变成这样?
这样想着,周昭如的脸就立刻又沉了下来,她二话不说就甩开了明瑶的胳膊,然后也没理会她趔趄的身子,就沉着脸上了马车。
明瑶在外头被千霜扶着站稳。
被这么多人围观,她亦脸色涨红,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马车,与周昭如面对面坐着,却不敢像先前那样亲近她了,也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