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殿中。
忠宁守在龙床边,拿着方帕子,时不时擦一下贞光帝的额头。
他还不知道顾明珩已经回来了,一肚子的忧愁灌在心底。
跟在陛下身边几十年了,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他是真没想到这对父子竟然能闹成这样……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太子又被关进了诏狱,就连皇后娘娘也被禁了足,外头的大臣还日日吵着要见陛下。
他一个当奴才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里不由想着,要是王爷在就好了……
虽然他已经派人给王爷快马加鞭送信了,但嘉峪关毕竟离京城有段距离,等王爷收到信再赶来,最少也还要几日的时间。
这样想着,忠宁又不由叹了口气。
只盼着王爷能早日赶来,也盼着陛下能早些醒。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忠宁算着时间,知晓不可能是陆院判,只当是哪个小太监。
自陛下昏迷之后,他未免有人趁乱再做出什么事,便及时喊来禁军守在崇明殿外,除了陆院判,只有平日伺候陛下的那几个内侍才能进来。
做什么都得经由他的手。
此时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陛下还没醒,下去吧。”
但脚步声并未停顿。
忠宁正蹙眉,想着谁人这么大胆,他的话都不听了?刚准备扭头朝身后看去,就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忠宁公公。”
——这个声音!
忠宁下意识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扭头看去。
“王爷?!”
他震惊着,站起身。
似是不敢置信,忠宁睁着眼睛看着顾明珩,直到顾明珩越走越近,都走到他身边了。
他感受到顾明珩投落过来的身影,盖在他的眼前。
他才终于醒神。
王爷他,是真的回来了!
一时惊喜万分,又悲从心来,连日来强撑着的身子,几乎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忠宁也是一把年纪了,和贞光帝差不多大。
此时却是泣不成声。
他哭着跟顾明珩喊道:“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顾明珩原本在看皇兄如今的情况,听到耳边传来的抽泣声,顾明珩回头,看着明显见老的忠宁,知晓他这阵子肯定不容易。
他抬手拍了拍忠宁的肩膀:“这阵子,辛苦你了。”
忠宁一听这话,自是连连摇头,嘴里也忙道:“老奴不觉得辛苦,您回来了就好。”
此时也不是寒暄的时候。
顾明珩又问:“皇兄昏迷多少时日了?陆院判怎么说?”
忠宁哽咽答道:“快七日了。”
“那日太子殿下和袁尚书领兵逼宫,陛下和殿下发生口角争执,之后殿下被送进诏狱,陛下接着就晕过去了。”
顾明珩沉默。
他还有许多事要问,看了眼还昏迷着的皇兄,顾明珩抬手,拍了拍忠宁的肩膀,让人去一旁说话。
“当日到底怎么回事?承乾不可能是那样的人,皇兄怎么会信?”
忠宁知道顾明珩问的是什么,忙道:“那日虽说是众目睽睽下瞧见的,但陛下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事?”
顾明珩不解:“那为何……”
忠宁这下倒是有些沉默,过了会,才小声回道:“自您离京之后,陛下与殿下起初还好,最近却时常有口角之争。”
“陛下他……”
忠宁不敢往下说了。
顾明珩却已经听明白了。
皇兄虽然不信承乾会做这样的事,却想借机敲打下承乾,好让承乾知晓。
就跟从前用老三敲打承乾一样。
所以他关了承乾禁闭。
而承乾怕自己被陷害,也怕自己真的出事,便伙同其舅舅,兵部尚书先行逼宫。
顾明珩想通之后,只觉头疼,又觉心累。
他实在不明白这对父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明明小时候他们比谁都亲密。
忠宁看到顾明珩脸上的疲惫和无奈,也红了眼睛,哭道:“王爷,陛下其实心里也苦啊,当日看到太子逼宫,他就后悔了,您去劝劝太子殿下,陛下向来疼他,只要殿下肯低头认错,陛下他……”
他之后的话,忠宁却说不出了。
谋反一事,板上钉钉。
君臣父子,无论是从什么身份而言,太子殿下这次都是犯了大错。
就算保下一条命,那皇位与他也是失之交臂了。
成王败寇。
大乾的百官不可能看着太子殿下,再登上这把龙椅。
早在太子犯事之后,朝里朝外,就已经有不少官员在议论,储君的位置,究竟是给三皇子还是四皇子,还是五皇子了。
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听到这个动静,才会想着谋反。
其实但凡他当时冷静一些,再等等,陛下消了气,就能把人从东宫放出来了,偏偏……
忠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忍不住想哭。
顾明珩有些头疼。
连日来的奔波,几乎加起来都没歇息够一个时辰。
但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去做。
皇兄依旧未醒,承乾还在诏狱。
他得去查清楚承乾当日是怎么中招的,才能想法子救他。
“我去诏狱看看承乾。”
顾明珩哑声跟忠宁交待一句:“若是皇兄醒来,就与他说,我回来了。”
忠宁连连点头。
因为顾明珩的到来,他的心也变得安定了许多。
“老奴省得!”他应道。
顾明珩要往外走,临了想到什么,忙又问了一句:“皇嫂是不是还在禁足?”
忠宁点头。
他脸色有些不好,但也无法说什么,只能小声说道:“当日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求情,与陛下争吵了几句,之后就被禁足于未央宫中。”
顾明珩知道这个当日,是承乾被人陷害与人苟且的时候。
不过这样倒是可以洗清,皇嫂不知道袁家起兵谋反一事,想来袁混和承乾也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想涉及皇嫂和老五。
“你喊人去把皇嫂请出来。”顾明珩说了一句。
忠宁对此自然不会说什么。
要不是陛下晕倒的突然,这个解禁令,早就该下去了。
他跟在顾明珩身后,答应说好:“老奴待会就喊人去传话。”
顾明珩点头,边走边又问了一句:“那这阵子,后宫谁在主事?”
他以为是丽妃。
按照宫里的位份,丽妃是仅次于皇嫂的嫔妃。
没想到忠宁却说:“是娴妃娘娘。”
顾明珩快走到殿门口了,听到这话,脚步却忽然一顿,他扭头朝身后的忠宁看去:“娴妃?”
忠宁点头。
他跟顾明珩说了一桩,他不知道的事:“娴妃娘娘怀孕了,如今已有三个多月了。”
这是皇兄后院的事,顾明珩自然不会知道。
他留在京城的亲信,也不可能把这些事说与他听。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
但这个娴妃……
顾明珩是记得当初他跟嬿嬿离京的时候,皇兄明明已经厌弃她了,怎么如今不仅有孕,居然还把六宫的大权都交给了她?
“对了,王爷,静王前阵子也回来了。”
忠宁说着又压轻声音,补充了一句:“这些时日,静王想来陛下这边侍疾,被老奴拿话婉拒了。”
或许是因为有娴妃有孕的消息在前,顾明珩听到这个,竟然不觉得意外。
甚至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怪不得承乾会急着谋反,恐怕这其中也有静王回来的缘故。
甚至他都觉得,承乾为什么会谋反,保不准是静王私下做了什么。
他没再多言,也没有表露出什么。
只跟忠宁说了一句:“你做得好,皇兄醒来之前,辛苦你多照看一些,除了皇嫂以外,谁来,都不准他们靠近皇兄。”
顾明珩跟忠宁交待。
忠宁自然连连点头,让顾明珩放心。
顾明珩没让忠宁跟着,只让他好生照顾皇兄,然后就出去了。
外面韩灏一直站在自己的岗位守着,直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才回头。
“王爷。”
他跟顾明珩拱手行礼。
其余禁军也纷纷跟着行礼,嘴里喊着“王爷”。
顾明珩未多言,只说了句“辛苦”。
然后就准备去诏狱。
韩灏见他动身,适时问了一句:“王爷现在出宫吗?”
顾明珩看了他一眼,说:“去诏狱看看承乾。”
韩灏点头,也没觉得这样不妥,只说:“天黑夜深,下官喊人给您提灯。”
“不必。”
顾明珩拒绝了。
之后他也没说什么,只与韩灏摆了手,便径直朝诏狱走去。
韩灏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动作。
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逐渐站直身子。
身侧有年轻的禁军小声说道:“也不知道王爷回来,诏狱那位会被怎么处置,我记得王爷与那位的关系一向很好。”
“就算再好,那位做出这样的事,王爷总不能包庇他。”
“我看还是四皇子更适合接这个位置……”
他们压着嗓音议论纷纷,韩灏皱眉训斥:“闭嘴!”
“不要命了,天家之事,岂容我等随意议论,再有下回,自行去领罚!”
那些禁军一听这话,纷纷噤声,不敢再言。
韩灏见他们消停才住口。
他继续站在原本的位置上,望着顾明珩离开的方向。
那里早已没有那位的身影。
韩灏只是看了一会,就收回视线,重新朝诏狱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知道,今夜诏狱必定热闹。
……
顾明珩进了诏狱,看到看守诏狱的是宋珙,稍稍松了口气。
宋珙是皇兄的人。
由他看守,至少不用担心承乾出事。
宋珙也没想到长安王会这么快回来,但看到他出现的这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王爷。”
他上前与顾明珩行礼。
顾明珩伸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不必多礼。”
又见宋珙下巴都冒了青茬,知晓他这阵子必定日夜守在诏狱,不敢放松。
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宋珙一听这话,心里就不禁一暖,虽然陛下昏迷,未下诏令,但里头那位毕竟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又还没被废除,究竟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他唯恐那位在他手头出什么事,自是得万事小心。
说出去,真是怕惹人笑话。
他一个好好的诏狱提司,这阵子竟然直接睡在大牢。
不仅每日要严查进出的人和送的东西,就连夜里都是直接在那位的隔壁牢房睡觉的,就是怕出什么事。
事事小心。
倒是不敢承功,只怕惹祸。
“太子殿下就在里面,这个点,应该刚吃过饭,下官带您过去。”宋珙和顾明珩说。
顾明珩点头。
他也急着见承乾,便没跟宋珙客气,任由人替他领路。
两人往狱中走去。
路上宋珙跟顾明珩说了下,这阵子顾长泽每日的情况。
他知道这事长安王不好问。
他主动说,会好些。
走到半路的时候。
有狱卒提着食盒出来。
宋珙顺势停下脚步,说了一句:“这就是给太子殿下送饭的人,您放心,进出的人和食物,下官都会让人严查。”
这是在让顾明珩放心。
顾明珩听他这么说,的确放心了许多。
刚要继续往前走。
忽然余光瞥见那个狱卒。
许是这么多年,身处战场对危险的感知,这让顾明珩余光看向那个狱卒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对劲。
“站住。”
他忽然出声。
宋珙不明所以:“王爷,怎么了?”
顾明珩没有回答宋珙的话,而是寒着一张脸,朝那个狱卒走去:“站住!”
那个原本低头走着的狱卒,连着听到两声“站住”,心下一慌,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对长安王的害怕,还是让他乱了阵脚。
他忽然提着食盒往前跑了起来。
宋珙一看到这个情况,也惊住了,等反应过来,他连忙变了脸,喊人把人拿下。
“把人看住!”
顾明珩冲着前面,听到动静过来的几个狱卒,交待一句,然后就立刻扭头抓着宋珙的手说道,沉声喊到:“快带我去承乾那边!”
宋珙哪敢说什么?
整个人就跟傻了似的,连连应是,然后便带着顾明珩往前跑去。
到关押顾长泽那间大牢的时候。
——果然,里面出事了!
“承乾!”
看着倒在地上的顾长泽,顾明珩睁大眼睛,大步上前,隔着牢门喊道。
宋珙此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脸色苍白,哆哆嗦嗦拿着钥匙要开门,却因为太过害怕,几次把钥匙掉到了地上。
最后他整个人都虚弱地瘫倒在了地上。
顾明珩寒着脸,径直走过来,拿起钥匙打开大牢的门。
顾长泽虽然入狱,但毕竟身份还在,他所在的大牢布置的就跟寻常的屋子一样。
但此时狱中许多东西都已经倒在地上。
显然先前这边经历过一场恶战。
但顾明珩此刻已经顾不上去看这些,他自打开门之后,就径直朝顾长玄冲去。
“承乾!”
他把倒在地上、嘴角冒着黑血的顾长泽,扶到自己的臂弯上。
顾明珩看了眼。
承乾应该是被人服用了毒药,脖子上也有勒痕,应该是想勒死承乾,但时间不够,没来得及,所以又喂了毒药。
他探承乾的鼻息,还有一些,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有生命迹象。
顾明珩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何感受。
他一面掐人人中,一面冲宋珙吩咐道:“去请太医!”
宋珙听到吩咐,才回过神,他匆匆应是,然后手扶着地面爬起来,也不管脚步趔趄,直接往外冲去。
顾长泽从一种窒息中,长吐出一口气。
他剧烈咳嗽着,又连着呕出好几口鲜血。
“承乾!”
顾明珩没帕子,也来不及去桌上拿,直接拿着自己的袖子给人擦拭嘴角。
“别怕,我已经喊人去请太医了,不会有事的。”
他安慰着顾长泽。
顾长泽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顾明珩。
“……小叔叔?”
“在,我在。”顾明珩更加用力的,握着他的手。
顾长泽看着他,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之后,便没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叔叔。
壁灯之下。
他的小叔叔一如既往,犹如从九天上下凡的战神一般。
刚刚他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他这位小叔叔,他想,要是小叔叔听说他做出那样的事,会怎么训斥他?看见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又会多伤心?
可他没办法。
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会这么做。
他的父皇早已变了。
他只是想肃清朝纲,想铲除奸佞,他没想伤害他。
就算他真的逼宫成功,他也会尊他为太上皇,他只是想要实权,不想每日再处于恐慌之中了。
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小叔叔……”
他反握住顾明珩的手。
心跳快得有些吓人,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的疼痛,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也不想活了。
早在逼宫失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至今苟延残喘,也不过是在等着他的小叔叔回来。
幸好。
他已经等到了。
“……宋河,是他害得我。”他沙哑着嗓子,跟顾明珩说。
“宋河?”
这是顾明珩没想到的答案。
他以为是顾长玄,没想到居然还跟宋河有关系。
他跟宋河并不算熟悉,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救过皇兄,自己却因此病入肺腑,少年白头。
因此等皇兄登基之后,就把人送去了司礼监,让他掌管司礼监的事,也算是感激他从前的救命之恩。
他知道宋河权势大,也知道承乾一向不喜欢宦官当政。
就连他也曾劝过皇兄,让他别太放权,免得滋生了他们的野心。
只是皇兄并未当一回事。
在皇兄眼中,与其让内阁一家独大,不如让司礼监与他分庭抗衡。
何况比起内阁那些人。
皇兄自然更相信司礼监那些奴才。
他始终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他们。
他毕竟常年在外,也没法管太多朝政上的事,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竟然会从承乾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虽然心中疑窦万千,但顾明珩并未说什么,只道:“你别管这些,我会去查的,小叔叔一定会给你洗清冤屈。”
“你好好养身体,皇兄那边,我也会替你去说的。”
“你知道的,皇兄一向心疼你,他不会真的怪你的。”
他哄着顾长泽,让他好好休息,别再说话了。
可顾长泽听完这番话,只是笑笑。
他在这一刻,没再说他父皇的不好,他知道,他的父皇是爱他的,只是天家父子,就算爱,也充斥了太多的东西。
“小叔叔……”
他用力握着顾明珩的手。
或许是回光返照,顾长泽这一刻,竟然想起了许多以前被他遗忘的事,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常跟在他父皇身后,嘴里喊着“父皇父皇,要抱,要抱抱”。
而他的父皇,总是会笑着弯下腰,把他捞进自己的怀中。
他的字、他的画,他第一次骑射,都是他父皇教他的……他的父皇曾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了如今这样呢?
顾长泽觉得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弱,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可他脸上带着笑,嘴上说道:“我们要是不生在天家,那该多好……”
如果他们只是寻常父子,那该多好。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够什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有来世,我也只想做个寻常百姓。”
看着顾长泽摔落下去的手,顾明珩眼中再也忍不住,迸发出泪意,声音也变得哀拗起来:“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