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顾明珩和明锦还没说话,吴济先发出震惊的一声。
话说出口,吴济也发觉出了自己的不妥,他立刻闭上嘴巴,不敢再吱声了。
眼睛更是不敢往顾明珩那边乱看。
明锦则是在第一时间,就朝顾明珩那边看了过去。
看着他脸上少有的怔色,明锦什么都没说,她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顾明珩的手。
心里却也有些震动。
元微帝和孝贤皇后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
他们的故事,即便至今,还有不少人在传诵。
青梅竹马、年少夫妻,甚至元微帝还摒弃了老祖宗的规矩,从未选秀,任后宫空悬,一生只娶了孝贤皇后一人。
先帝时期的后宫就跟普通人家一般。
也正是因此,顾明珩和贞光帝这对亲生兄弟才会这般亲近和睦。
可如今安公公,竟托盘而出这么一则消息,这让人如何不惊讶?
不震惊?
明锦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有动静了。
她有些担心她的夫君,怕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但关于这个,明锦倒是想多了,顾明珩虽然惊讶,但还不至于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他出生后不久,父皇、母后就相继离世了,小时候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也早已变得模糊起来了。
只隐约记得两个模糊的身影。
是很温和的模样。
可相比从小养在他们膝下的皇兄而言,顾明珩对他们的孺慕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刻。
自然也不会被这个消息所打击。
但这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安公公说的是真的话,那这个宋河……
顾明珩脸色难看。
被明锦握着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一些。
察觉到之后,倒是很快就又松开了,怕把明锦捏疼。
他没被情绪影响太久。
让安公公坐下之后,便请他细说。
事关先帝秘辛,吴济本想离开,但见主子并未开口,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需要他去做的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一旁当鹌鹑。
“唉。”
安公公坐下之后,就先长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中的画像放到一旁,又沉默了一会才对着顾明珩说道:“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去蓬莱办过一桩公事。”
“那时如今的陛下已经出生了,太子妃因身体不适,便未曾随驾。”
“先帝为清查蓬莱那边的官员,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那边的人只当他是京城新任的官员,并未把他放在眼中。”
“他们最初企图拉先帝下水,先是送金银女人,见先帝不为所动,索性直接给先帝下了药……”
“那女子就是那个时候,被人塞过来的。”
“当时那女子在蓬莱已小有名声,先帝醒来之后,已经……”
安公公又叹了口气:“什么都发生了。”
“先帝因此大怒,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把蓬莱那边的官员彻底清洗一通,至于这女子……先帝身边之人,本想直接动手把人解决了。”
“但先帝心善,不忍牵连无辜之人,只给了那女子一笔钱,让人离开蓬莱,再也不要出现。”
“之后先帝回京,便与孝贤皇后坦白了这件事,老奴也是那个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安公公说话的时候,明锦三人并未开口。
等安公公说完,顾明珩想到刚才吴济说的那件事,方才开口问道:“那莳花馆的那场火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公公怎么会知晓这女子的模样?”
这便又是另一件事了。
安公公看着顾明珩,没再隐瞒,只又叹着气说道:“孝贤皇后当时听说之后,心里自是难受不已,便让先帝的身边之人把那女子的画像画了下来,想看看这女子究竟怎么样。”
“至于那场火……”
安公公顿了片刻,方才问顾明珩:“王爷可知道当时您舅舅一家为何出事?”
顾明珩自然不知道。
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舅舅一家。
只听说他舅舅曾经犯了事,被母后严惩了,反正傅家一门,在他出生前,就已经都离开京城了。
“舅老爷和孝贤皇后一母同胞,姐弟俩的感情十分要好,当时孝贤皇后因蓬莱一事而郁郁寡欢,对先帝也有了芥蒂,舅老爷进宫来看她,看出孝贤皇后的状况不对,便从皇后的婢女口中知晓了这件事。”
“之后舅老爷便派人去蓬莱查那女子……”
“那女子也不知为何,原本已经离开蓬莱了,偏几年后又回去了,正好被舅老爷派去的人查到,舅老爷他……”安公公有些难以启齿,但在顾明珩和明锦的注视下,还是咬牙把这事说完了,“便让人放了一把火,把莳花馆里的人全部烧死了。”
“孝贤皇后知道这件事后,又气又急,身体便更差了,之后她奏请陛下处置傅家,傅家就被削除了爵位,自此赶出了京城。”
这便是当年所有的事。
但安公公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好端端的,会突然查到这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女人。
这个女人与王爷查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一脸不解地问顾明珩:“王爷为什么会查到这个女人?”又想到刚才吴济说的那番话,“蓬莱那边的观音像都是这个女人?怎么会?这女人生前就是个花魁,又死了这么多年,那观音庙是谁建的?”
顾明珩未答先问:“安公公可还记得,父皇是哪一年去的蓬莱?”
自然是记得的。
安公公未加思索就跟顾明珩说了个年份。
顾明珩抿唇。
在安公公疑惑的注视下,他方才沉下嗓音与人说道:“……宋河应该是那女子的孩子。”
“什么?!”
这下轮到安公公震惊了。
他甚至都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宋河、宋河……”他呢喃着这个名字,忽然睁着眼睛说,“是了、是了!老奴记得那女子的良家名字,就是姓宋!”
联想到某一种可能。
安公公忽然瞳孔紧缩着朝顾明珩看去,就连嘴唇都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宋河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他只记得他比忠宁要小几岁,也是自小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却不知道具体年岁。
但关于这点,明锦三人显然已经知道。
他们甚至比安公公要早一点,想到这个可能。
最后还是吴济跟安公公说了个年份,而安公公一听这个年月,脸色彻底变得苍白起来。
身子踉跄几下,差点摔倒。
“公公小心!”
还是吴济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了一把,才把人给扶稳了。
安公公等站稳之后,便立刻跟顾明珩说道:“王爷,这个宋河……”他声音颤抖的跟顾明珩说道,“他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故意进宫,必定有所图谋!”
又想到之前王爷在查的谋害太子一案,他更是担心不已。
脸色早已失去应有的血色,惨白得不成样子。
“倘若真是如此,陛下在宫中实在太危险了!”
顾明珩显然也知道,他肃着面容站起身说道:“我现在就进宫与皇兄说这事。”
明锦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她没有阻拦,只看着顾明珩说了一句:“小心,我在家等你回来。”
“好。”
顾明珩看着她重重点了点头,而后便未再耽搁,立刻动身出去了。
“王妃,我跟王爷一起。”
吴济说完,也连忙跟了出去。
只留下一个惊慌失措的安公公,和望着顾明珩离开的明锦。
明锦直到瞧不见顾明珩的身影后,才收回视线。
看安公公还是一副仓惶不安的模样,她喊了人进来,让他们扶着安公公去歇息,又亲自安慰起安公公:“公公别担心,如今王爷知道这件事了,无论宋河有什么奸计,都绝对不会得逞的。”
“你先下去好好歇息。”
安公公也知道自己留在这没用,只能与明锦先告辞。
明锦送他出了门口,之后便在屋内等着顾明珩。
也不知道夷仙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今夜回不来也不一定,但她现在也实在睡不着。
她坐在坐床上,手覆在小腹上。
她还没跟他说,她已经有身孕了,多事之季,她实在不想让他再为她操心了。
英哥进来,看到她这个动作,微微蹙眉,问:“您还不打算说吗?”
明锦是在从嘉峪关回京城的路上,发现自己有身孕了。
这事除了她以外,如今也就只有英哥和裴姑姑知晓。
此时听英哥询问,明锦抬头冲她一笑:“再等等,等事情安定下来,再告诉他,不然我怕他分心。”
……
宫里。
有内侍匆匆往宋河所在的地方走去。
宋河本欲就寝,听来人说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他没想到顾明珩竟然会查到蓬莱那边去。
这些年,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身份,他从未亲去蓬莱,也从未祭拜过那个女人,只留人在那边守着。
顾明珩是怎么查到蓬莱的,宋河不知道,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瞒不住了。
这事瞒不住,他的命也就走到头了。
他几个干儿子里,福安跟他的时间最长,也是唯一知道些旧情的一个人。
蓬莱那边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亲自去不方便,也只能交待给别人。
福安就是那个人。
不过福安也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至于他身上的另一份血脉,倒是没有人知道。
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此时听来人说完,福安先慌了神。
“干爹,怎么办?”他神色焦灼,向来沉稳的他,此时也变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反倒是宋河这个当事人,只有沉默,不见惊慌。
听福安询问,他也只是淡淡一句:“怕什么,就算要死,也轮不到你。”
话虽这样说。
但宋河也知道自己今日,怕是没有办法安然无恙了。
他向来怕跟顾明珩对上。
无私正直到一定境界的人,总归是令人感到害怕的。
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败入他的手中。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没什么好说。
“等我走后,你去找皇后,就说太子是我杀的。”他跟福安交待。
福安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喊道:“干爹!”
“还是你想被你五弟抢先一步?”宋河瞥他。
福安想到生兴的为人,忽然沉默。
要是让生兴知道干爹出事,必定会先检举干爹,和干爹分清干系。
到时候他检举有功,司礼监的主怕是就得换成他了。
宋河看他沉默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人性如此。
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如此、父子如此,更不用说这还不是亲父子呢。
他端着茶盏,慢慢喝着,喝完两口才说:“我们这批人凑在一道,各有各的苦,我听你们喊了这么多年的干爹,让你们享了福,如今我出事,你们想要一点都不被牵连,也是不可能的。”
“大难临头,各扫门前雪,趁着我还有点用,给自己留条活路。”
“干爹……”
福安声音有些哽咽。
宋河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老五是个不听话的,以后你若上任,趁早处置了。”
“至于其他几个,你自己看着办。”
没说几句。
外头就有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喊他过去一趟。
宋河喝茶的动作一顿。
过了一会,才嗤笑一声:“来得还真快,不愧是长安王。”
他没立刻动身,慢悠悠喝完这杯茶,才施施然站起身。
“干爹……”
福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宋河头也不回,只在走到门前时,方才说了一句:“东宫那位,你看着点。”
福安知道他说的是谁,哭着点了点头。
听宋河说他不用去了,福安犹豫着停下脚步,没跟出去,目送宋河离开院子,他在原地又停了停,也紧赶着去往未央宫了。
夜色很深。
宋河一路跟着宫人往前走。
宫道狭窄、烛火幽幽。
他自记事起,就跟他娘分开了,他娘去了蓬莱,把他留在青州。
但他娘每个月都会给他寄钱。
他从小就知道他的身世。
他知道他的生父是宫里的那位。
他娘想赚许多许多钱,想把他培养成一位贵公子,她以为等他长大,变成会读书的贵公子,宫里那个人就会认他。
可她错了。
那个人只把那件事当做他的耻辱。
他怎么可能会认他?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宋河还记得,自己进宫前,曾听说那人每个月都会去寺庙礼佛。
他特地去那边,故意摔倒在他面前。
就跟他娘说的一样,他的确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可惜他的温柔,从来就只针对特定的人。
他并未认出他。
看他摔倒,也只是让人把他扶起来,转头却牵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还笑着把他抱起来。
他那时倒在地上,看着那对父子俩越走越远……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恨那个男人。
后来他打听到,莳花馆的那场火和傅家有关,他费尽心思进了皇宫,甚至不惜让自己变成非人的模样……
快走到兴章宫的时候,宋河忽然停下脚步往那处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他就嗤笑着收回了视线,他若死了,恐怕她也能就此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