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生产队的饲养室
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农村实行以生产队为基础的集体所有制形式,社员集体出工劳动,犁耕耙拉套车,全靠着牲口。因此,每个生产队都盖有饲养室。
我们村庄4队的饲养室在村庄的西北边,望村南走200米就是水井,往西300米是生产队的打麦场地,堆着高高的麦垛,方便牲口吃草料和饮水。
饲养室是一个大院子,西房一溜十几间,存放饲料,还有饲养员住宿,北边是一溜低?简陋的土屋,也就是牲口棚圈,每三间为一室,每个室内,两边各有一个大石槽,养着几十头牛马驴骡,每个石槽上栓有几匹牲口,到了冬季,地里没有农活,也无须用牲口犁地,这段时间也是牲口休养生息的最佳时间。牛屋里栓着七八头牛,旁边的两间分别喂着驴和骡子。东边有个大的场地,堆放着好几大堆草料,正中的大院子里,是小山一样高大的沤肥堆,生产队种植农作物的肥料就是这里沤的。
供饲养员休息的屋子是大三间房,盘着一通大炕,灶口靠墙放有一盏油灯,屋里的尿骚味很冲,里面还裹挟着炒熟的黄豆香味。刚进去感到味道呛鼻子,呆上一会儿,屎尿味和人出气进气的味道混成一体,难以辨别。
生产队没有祠堂,也没有戏台,更没有队部,饲养场就成了生产队的队部,也是开会,政治学习的中心,安排生产任务的集合点。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饲养场是村里人休闲娱乐的场所。
我小时候也隔三差五的去饲养室里转一转或者坐一坐,听生产队会计念报纸,从中也听了不少国家新闻,听大人们啦呱,尤其是爱听蛇狼吹牛,打发时间。
有一次生产队在饲养场举行忆苦思甜会,批斗地主,我爷爷就是地主,我们一家人陪同受批。我们早早的来到饲养场站着,过了一会,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到来,早到的则可以坐在炕上,后来的有的蹲在石槽边,或坐在地上放的豆草或麦桔捆上,最后来的人倚靠在门旁,甚至坐在门外。年龄大的男人们手持烟袋叭嗒叭唠的吸着,女人纳鞋底子,小伙子和姑娘们打情骂俏叽叽喳喳的,还有更多的孩子在场里跑来跑去的玩。
队长和饲养员来的早,队长骂骂咧咧的,饲养员忙着烧炕,搬凳子,往地上铺麦草。生产队开会不像政府或工厂那样准时,来人稀稀拉拉的,前后约一个多时辰,还有几个人没有到场。我们一家人来的早,站在那里腿都酸了。
大多是男人嘴上咂着个早烟袋,冒着烟气,层子里烟雾臭气浓浓的,还有人吃了土豆和清汤寡水的菜叶子,身子下面肆无忌惮地放着臭屁,呛鼻子,比牲口棚里的臭臊味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放屁肆无忌惮的,我偷偷的笑,我妈使劲的拉了一下我的衣襟,示意我严肃一点,又偷偷看了队长一眼,怕被他发现又引出上纲上线的问题。
会议开始,进入正经话题,大家突然噤了声,一个个低下头去,不言语。队长连抽三袋烟,望着一个个烟锅子一吸一红的闪着,看大家一个个头耷拉在裤裆里装糊涂,咳嗽几声说:都成了缩头乌龟,不该说的时候,你们前面的声音比谁都大,现在该说的时候了,嘴夹的跟尻子一样没个缝缝,没有一个屁话。
队长又骂又启发,却没有一个人回应,烟抽的更厉害了,空气被烟充斥弥漫着,象烟囱一样从门缝隙里窜出来,外边看还以为屋里着火了。
队长气的没办法,只好安排大队会计念报纸,因为他是唯一有文化的人。
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为了找趣,队里的人有事无事凑在一起,聚在生产队的牛房里,打麦场上或是谁家的大院里,听上了年纪人的抽着旱烟讲一些古老神秘的故事,还交流一些道听途说的所谓新鲜事、稀罕事,打发时间。
过了中秋,庄稼收回家,嗖嗖呼啸的冷风掠过田野村庄,乡村进入了冬闲。女人们就不用到生产队出工了,在家里腌菜,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做一日三餐的饭菜,男人们照常出工,但是也比春夏两季轻松一些,除了修修公路,挖挖水库等工作,为来年的收成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因为田地里基本无活,更多的是集中在生产队的饲养场,农民对造农家她的痴迷近乎痴狂,场院都拉白碱土垫了,清扫圈场,起粪沤肥,浇上水用碌碡碾的光溜溜的,还要扎草,搓麻绳,干农活离不了犁了镰刀了锄头了耙子了叉子了。要在冬季农闲时修车、补槽,收拾丫杈、铁锹、钉耙、连枷、板锨,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淬火的要淬火,该上油的要上油。这段时间的这些工作,生产队的饲养场就变成了一个手工作坊。
没了春播夏收秋抢的农活儿,村里人三五一群聚在一起晒太阳,聊天,拉家常,偶尔“推牛九”搞点小赌,可以在自己家里,也可以到别人家串门,但是最常见的活动场所还是饲养场,这里没有婆娘的管束,也没有烦心的家务,是一个可以公开撒野修闲的地方。
这里的常客是蛇狼和光棍陈二,也是最活跃的人物。
蛇狼年轻时曾去过内蒙和甘肃等地做生意,出门在外见多识广,加上他又爱吹牛,爱热闹,爱显摆,所以他每天聊的话头就多,大多是外地的风俗人情,历史人物和牛鬼蛇神的故事。他讲话神乎其神,没有几句真话,牛皮吹破了天。经常听他讲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他在外面做生意,与几个生意人不期邂逅,晚上坐在炕上聊天,那炕只有中间一绺热,几人都想睡在那一块热的地方,于是几人提议每人说说家乡的高大事物,谁说得好,谁就睡热的地方。他们几个人开始比赛吹牛,银川人自认为来自大地方,银川曾是西夏古都,夸下海口说银川有个海宝塔,离天只有一丈八。另一个生意人是广武的当仁不让,接口道:“广武有座牛头山,挓起胳膊够着天。”这就比海宝塔高出了一截。轮到他了,蛇狼忽然想起家乡名字“莫家楼”沾着“楼”字,脑瓜一转,语出惊人:中卫有个莫家楼,半截子入到天里头,他说的最高,因而赢得了热炕。他还经常讲一个神话,莫家楼下面压着一条大蟒蛇的头,尾巴就在我们村庄后面的照壁山下。
我们明知道他是在吹牛,说瞎话,因为莫家楼也就几米高,一条蛇也不可能有几十公里长。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家也没什么看的,没什么听的,没什么玩的,只能听他瞎摆龙门阵,尤其是我们那些小孩子,辨别是非的能力很差,听他的故事很带劲,对他也很崇拜。
光棍陈二与蛇狼抢着讲故事,两人在饲养场的故事会上打擂台,陈二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什么见识,他的话又粗又黄,不时与众人插科打浑,讲一些婆姨汉子偷情的事,惹得大伙哄堂大笑。
女人们在家约束的久了,也想出来放松一下,也有不少婶婶阿姨过来唠嗑,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是不来的。
女人过了四十就没有矜持,比老男人的脸皮还厚。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男人年轻的时候外向,大胆,勇猛,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些特点不断的在削减,男人老了就内向,胆小,谨慎,怕事,甚至不爱说话,不爱凑热闹。女人恰好相反,女人年轻的时候胆小,内向,谨慎,矜持,随着年龄的增大,性格开始转向,尤其是有了儿女和孙子孙女后,变得和年轻时候的男人一样,脸皮厚,胆子大,荤的素的黑的白的字句儿,从她厚嘴唇里溜出来,滋溜滋溜,平直润滑,没有一点沟坡障碍。也在生产队的饲养场里和男人们高声喧哗,喷瞎话,张家长李家短天南海北的扯一些古怪精灵的话题。
牛儿吃着草料,不时还哗哗洒尿和拉粪,臊味和臭味融和在一起,使整个室内刺鼻的难闻。还有不安份的牲口互相咬架,饲养员就赶快出去捋一捋。
农村下了大雪以后天寒地冻,什么活也不能干了,彻底的歇下了。清晨烟头刚冒烟,有些人聚集饲养场,打打朴克牌,白天,姑娘们也来听听新闻,人就更多了。而到了夜晚,村子里还未通上电,各家各户点的都是煤油灯,家里黑灯瞎火的,长夜漫漫,大多数晚饭以后到饲养场消磨时间。
有头朝炕里躺着捂热炕的,有偎在炕梢听故事的,有下象棋,有人推牛九,年轻人火力旺坐在地上打扑克,更多的人这是聚在玩的人身后看热闹。
小孩们没有家庭作业,没有地方玩,只好去饲养室,听大人讲故事,只是大人抽旱烟的烟叶气味很浓,呛得喉咙眼直发稍。让人感受不了。
蛇狼和陈是这里的主角,人越多他俩越兴奋,仿佛很享受这人群聚集围着他的时光,坐在炕头最热的地方,不时往嘴里边塞个炒熟的黄豆,端起搪瓷缸子喝口没有茶的热水,眯着眼睛,嘴角上扬,开始吹牛。
主讲者绘声绘色,听者聚精会神,说的人手舞足蹈,听的人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中间又不乏陈二添油加醋带点诨段子。直至深夜,月朗星稀,曲终人散,仍觉余音萦耳,意犹未尽。
饲养场里也有好几个圈子,老烟客们在一起,比划炫耀烟袋烟锅和烟丝,你的烟锅头小,他的烟锅把粗,他的烟嘴是黄铜的,他的烟嘴是玉石的,那个时候谁要是有一袋xJ漠河烟,就好像现在谁拿着一条软中华在给人敬烟,可牛逼了。还有婆婆圈子,唠叨什么日子怎么过?娃娃媳妇啥时候娶,新房子什么时候盖,谁家媳妇又生娃了?年轻人的圈子则是如何闯出去?如何学手艺挣钱,如何找到老婆?
女人们心软,往往会被故事中一个人物的不幸命运而弄得长吁短叹,泪眼婆娑。
孩子们听神话故事还有兴趣,对其他老掉牙的历史故事,听一会就玩去了,或者伴随着故事早已熟睡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了。
一旦散了场,饲养员和一些老太太会任劳任怨把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