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将那同知的尸首,带到东湖边,一处隐蔽之所埋葬。
伏青骨为其超度,却不见其魂魄,一问之下方知,原来其魂魄竟被云述吞噬,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唯余叹息。
“贤弟,是为兄对不住你,待豫州之祸解除,若为兄还活着,必定送你归乡。”知府用块木板写了简易的碑立在坟头,然后叩首三拜。
伏青骨与白虺亦对其行礼,祭奠忠魂。
拜完后,知府拭泪起身,对伏青骨问道:“道长,你那弟子为何会与妖人为伍?”
伏青骨道:“一时行差踏错入了魔,只是还未全然坏了心性,否则也不会放你出府,还通知我来接应。”
“原来如此。”知府恍然大悟,他看着伏青骨和白虺二人,‘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求告道:“道长、龙君,求求你们降服妖人,救救这豫州城吧。”
伏青骨将他扶起,对他道:“将你遇到巫危行后,他之所作所为,统统都告诉我。”
“是。”
知府将自己从封县离开后,如何被魔族劫道,如何被要挟,又如何成为其傀儡,被其控制,放任妖魔肆虐之事,一一告知伏青骨。
伏青骨听完后,对他问道:“接下来,大人有何打算?”
“官署是不能回去了,这玄门之事,还得由玄门解决,我想去浮屠禅院,请枯禅大师帮忙,斩除妖邪,还豫州清平。”
“我们便是枯禅大师派来的。”
“哎呀,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知府这才想起在封县之时,伏青骨曾说过自己与浮屠禅院有些渊源,他心头大安,“既然二位自浮屠山而来,那我便不在去了,留在城中听从道长吩咐。”
伏青骨道:“不敢当,大人身为一府之长,应当率领我等共抗妖魔才是。”
知府心焦不已,“可我不过一介凡人,怎是那妖魔之对手?还请道长与龙君替我想想办法,为豫州百姓分忧。”
“既然大人托付,我等自是义不容辞。”伏青骨合计片刻后,对知府道:“我等今日入城,发现豫州之乱象,不仅在于妖魔为祸,还有在于各级官吏对百姓之压榨。”
知府闻言,面露惭愧,“这都怪我,原本他们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都是因为我引魔入城又加以纵容,才助长此歪风邪气,闹得鸡犬不宁。”
“如今自责无益,大人既知症结之所在,那官府衙门这头便交给你了。惩治贪官污吏大人行市,斩妖除魔我等在行,咱们双管齐下,将妖魔鬼怪、贪官污吏一网打尽,还豫州以真正的太平。 ”
“好!”知府并非是个蠢材,明白她的意思后,脑子迅速将豫州大小官员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对伏青骨道:“我有几个同窗和门生,都在豫州任职,为人可靠,我先去联络他们,让其协助你我惩奸除恶。”
伏青骨问:“其中可有掌管刑狱之人?”
“有。”知府看出伏青骨的意图,“道长是想先从监狱入手?”
伏青骨点头,“不错,我怀疑,豫州狱便是巫危行饲养妖魔之地。”
“道长想要怎么做?”
“先撤销通缉令,解除城门排查,再释放和转移在押人犯。”如此,不仅白藏能顺利出城,还能引出妖魔。
有了主意,知府也有了干劲儿,“我这便去找人。”
伏青骨叫住他,“等等。”
知府定住,“道长还有其它吩咐?”
伏青骨从乾坤袋中倒出三颗魔元,然后注入雷元之力,将其制成了雷丸,“这个你拿着防身,若遇妖魔,掷出即可。”
这可是宝贝,知府忙不迭地接过。
伏青骨嘱咐道:“切记,此雷丸威力巨大,仅一颗便能炸毁这座宅院,不到万不得已,别随意出手,用时也当心,不要伤到自己人。”
“这么厉害?”知府小心地将雷丸收好,对伏青骨拱手道:“多谢道长赐宝,我会当心的。”然后,便辞了两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东湖。
白虺对伏青骨伸手,“我也要。”
伏青骨看他两眼,将剩下的魔元都炼成雷丸,放进他手心,“给。”
“说给就给,怎么这么好了?”
“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白虺的手刚要缩回来,便被伏青骨抓住,然后将雷丸塞放进了他手心。
“不能反悔。”
“狡猾的妖道!”白虺将雷元放进自己口袋,对伏青骨问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伏青骨将他拉到身前,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虺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脸上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原来是干这事儿。”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伏青骨露出笑容,这事他最在行。
“先说好,事成之后,我要奖励。”
“什么奖励?”
“我要……”白虺凑到她耳边,低声磨出三个字,“啃、骨、头。”
伏青骨面无表情地将他踹进了湖里。
白虺化为白龙扑腾尾巴,溅了伏青骨一身的水,又冒头朝伏青骨亮了亮一口白牙,然后得意洋洋地游走了。
“混账东西。”伏青骨笑骂了一句,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转身看向那座孤冢。
静默许久后,她朝孤坟恭敬一拜。
“这位吴忧兄,一片丹心,值得人敬佩。”一道身影浮现在伏青骨身旁,叹道:“他是个好官,可惜却没有好下场。”
“可他却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伏青骨转头看向三郎,问道:“你可好些了?”
三郎微微一笑,“好多了,那日只是被吓着了,并无大碍。”
“那日到底怎么回事?”
“小缺没告诉你?”
“她闯了祸就跑,后来又受了惊吓,说不明白,不过我隐约也猜了个大概。”伏青骨靠近他,审视道:“三郎,你究竟是何来历?”
三郎摇头,“我跟你一样,只有个大概猜想,不过我能确定,自己在生前肯定是人,而绝非妖魔。”
“那死后呢?”
“死后的记忆是从灵宫醒来开始,其间有过迷失、恍惚,却也不至于成魔,过后便遇见了你。”
遇见伏青骨后,他便一直待在她身边,所见、所闻,眼耳同一。
伏青骨相信他,她记起与三郎相识、相知、相处,并未发觉其异常之处,后来重逢她曾为他养魂,也没有发现魔气,可伏魔大阵不会认错,白小缺更不会。
问题出在何处?伏青骨想探个究竟。
“三郎,得罪了。”
她催动魔种,将一丝魔气探入三郎灵识,魔气入体,三郎神色霎时变得痛苦。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撷住伏青骨探入的魔气,开始汲取她的力量。
伏青骨一惊,却并未撤手,她观察着三郎的神色,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扯下他蒙眼的巾布,赫然对上了一双红眸。
电光石火之间,伏青骨脑海中浮现出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
那是她在接到宗门弟子求救信号后,来到武陵境除魔,无意间发现了一具,被妖兽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半个头颅的尸首。
她依照散落四处的服饰、行李判断,死者为过路旅人,叹息其遭受无妄之灾的同时,决定将其安葬,不料在收捡其行李之时,发现了一本札记。
那札记名为《庭竹小记》,而庭竹是三郎的字。
怎么可能?
她起先不敢相认,以为只是同名,这堆白骨怎会是她所认识的三郎?可当她捧起那颗仅剩半边脸的头颅,却犹如遭受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死者面容虽苍老,但确确实实,是她所认识的三郎。
她顿时心神大乱,道心临危,而正当此时,她手里那颗头颅,却蓦然睁开了仅剩的一只眼睛。
伏青骨猛地一震,倒退三步,三郎也被反噬的魔气撞倒在地。
“那是什么?”三郎惊魂未定,显然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我么?”
伏青骨脑子传来剧痛,自从服用拾忆丸过后,她便时常头疼,可此次却疼得尤为厉害。
三郎见她捂着脑袋,脸色死白,也顾不得自己,连忙来到她身旁将她扶住,“怎么了?可是方才我伤到你了?”
“不关你的事。”伏青骨身子忍不住发抖,三郎连忙扶她到坐到不远处的石头上。
想着过会儿还有要事,不能因此而耽搁,伏青骨掏出了楚屿芳给她的逍遥散,以舌尖挑了些许含在嘴里,待其融化后,才吞入腹中。
约莫过了小半刻,头痛之症稍减,她吐出一口气,觉得身上有些发飘。
“怎么样?可觉好受些了?”
闻言,伏青骨微怔,这声音有些不对,她抬头一看,浑身汗毛顿时倒竖起来。
面前之人,不知何时从儒雅青年,化成了狰狞白骨。
“青骨?”白骨仅剩的半张脸上浮现担忧的表情。
伏青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头狂跳,只觉一股阴寒自坐下腾起,将她笼罩,“你……”
三郎疑惑,“我怎么了?”
不对,这不是真实。
伏青骨闭上眼睛,以神识观量,却发现三郎仍旧是那个三郎,并非白骨,也就是说,她目力所见,只是幻觉。
这是服用逍遥散的遗症吗?她很快反应过来。
难怪楚屿芳叮嘱她,若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服用,拾忆丸本就会导致幻觉,加上逍遥散,更让人辨不清虚实了。
伏青骨又试着睁了睁眼,对上骷髅三郎,心头余震难消,于是顺手将三郎蒙眼的巾布,缠在了自己眼睛上。
三郎满脸疑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伏青骨叹气,“方才那逍遥散有后遗症,会让我看到幻觉。”
三郎好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伏青骨沉默。
“难道是看到了方才的景象?”
“嗯。”
此时换做三郎叹气了,他死相不算好看,甚至是恐怖,“吓到你了?”
“有点。”伏青骨对三郎道:“其实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服用了拾忆丸,想起了和你有关的大部分记忆。”
“想起了?那你如今是……”
“我是灵晔,是绿髓,也是伏青骨。”伏青骨忽然想起自己这名字的来由,不由得一笑,“你若是想要回你的名字,这会儿正是时候。”
绿髓。
三郎望着她,伸手去碰她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她之时,顿住了。
“不了,如此就好。”
他留不下人,能留下名字,就已知足。
“三郎。”
“嗯。”
两人‘对望’,一切都在不言中,一切皆已付东流。
许久后,三郎问道:“方才你我之所见是什么?”
伏青骨答道:“我的记忆。”
“我既已死,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此身又为何会寄于玉佩之中?”
“暂且不知,恐怕要等完全恢复记忆过后,才能知道真相。”
三郎盯着伏青骨腰间的玉佩,想起自己之死状和如今之境地,心微微缩紧,“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麻烦?”
伏青骨想起云述曾说过的话,结合方才所见之场景暗忖,当年她入魔,恐怕还真与三郎脱不了干系。
可当时三郎已死,又究竟是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她眼前闪过镶嵌在那半张脸上的红色瞳孔,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难道又是巫危行搞的鬼?
“一切都已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看不开的?
清风吹来,兴波撩水,也拂去了一场旧梦。
静坐稍许,伏青骨好受许多,只是逍遥散的药性还未散去,伏青骨索性蒙着眼,让三郎领路。
三郎化出竹竿,将一头放进伏青骨手里,问道:“我们去哪儿?”
伏青骨抬头望天,随后将一道灵力点入虚空之中,一个黑色结界立即浮现在了上空。
她借魔气化出一个黑色罗盘,对三郎问道:“亮的哪个位置?”
三郎看了眼罗盘,说道:“巽巳。”
“巽巳。”伏青骨转向东南方,“走吧。”
“好,跟紧我。”三郎牵着她,沿着湖堤,往东南方走去,“我们要去找谁?”
伏青骨化去罗盘,勾起嘴角,“找这结界的阵眼。”
“青骨想破结界?”
“不,是想找人打一架。”
“谁?”
“设下结界之人。”
既在此碰面,不打一架,如何试得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