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申时便回来了,回来时,宁安趴在磨盘上睡觉,她身边,苗苗在摇篮里熟睡。敞开的厨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院子里搭着绳子,晒着洗好的衣衫与尿片。她的手通红,春日的井水依旧寒冷,手入水中,很快就会冻的红肿。
手被牵起,宁安睁开眼,半昏半醒,入目是他,迷迷糊糊,漾起一抹笑,“回来啦。”
青柚荷叶研汁,浸染了衣裙,起身走动之时,淡淡清香。宁王拉住起身的宁安,将她拥入怀中。“手都冻红了,衣服尿片等我回来再洗就是。”
宁安靠在他肩上,肩头的衣衫已经被血液、汗液浸透,她悄悄地挪开了头。“我不累。”她轻轻推了推他,“热水烧好了,你先去冲洗,我去熬药。”肩膀上被扁担磨出的一片伤口,好了破,破了又好,反反复复。
宁王不松手,“让我抱抱你。”平凡的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冲动。
苗苗醒了,脸上不知被什么咬了,红肿了一片,坐在床上吸吮着小小的拳头,咿咿呀呀。宁王清洗完毕,裸着上身,肩膀处血肉模糊一片。
手指沾着药膏轻轻的抚上伤口,“地要不租给旁人种吧。”她心疼的轻轻为他上药,出口的话却不饶人。“一身的伤,狗都嫌弃。”
“狗嫌弃怕什么,我夫人不嫌弃就行了。”十二岁便上了战场,与敌军对阵,谁人管你是将领还是皇子,刀锋剑影之下,所能看到的,只是敌人。“有些只是看着严重。”他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疤痕,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上好药,宁安将药罐收好。她拿过梳子为他梳头,在他耳边喁喁细诉。“你可还记得荣王妃求过我那事?”宁王的肌肤、头发都像先皇后,肌肤虽算不上白,却十分细腻,无疤痕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柔软顺滑,似上好的丝绸。
“荣王私养偷练精兵?”
“嗯。”她轻声对宁王说着柳儿从郝秀才那听到的话,“荣王府为何要扣了郝秀才三日,郝娘子被欺凌致死是否与荣王府有关?”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了。
“既是偷练私藏,王府中定会有证据。”郝秀才怕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这才会被扣留了下来。
“那为何不一起杀了郝秀才呢?”宁安蹙眉,若是为了守住秘密,直接杀了郝秀才夫妻便是,为何要凌辱郝娘子。
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
“衣服还在外面。”宁安跑出去收衣服,宁王也跟着出去,到门口被拦住了,“伤口不能沾水。”
惊雷落下,宁安不怕雷,却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将衣服、尿布收到木盆里,然后跑回房间。
雨水鞭打在身上,衣衫湿的紧贴肌肤。额角的透明雨滴似水晶,轻缓沿着额游曳至眼角。睫毛上也落了几滴,眼睛微眨,雨滴坠下,经粉腮,遇腮红。鼻尖的一点雨水,随人中滑至唇边……
“也不撑把伞。”宁王握着宁安的手,伸手将她粘腻在颈间的一缕头发拿开。
宁安看着他的笑,她还记得,一年多以前,自己还会因为他亲近的小动作而惊怕、羞涩,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便已然习以为常了。
“笑什么?”宁王伸手轻轻拂过她的唇,“嘴唇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他说完,轻轻覆唇上去。
暗卫站在门口,看着窗影中相拥的两人,轻轻咳了一声。
宁安惊醒,一把推开了宁王。
暗卫在门口道,“主子来了。”
宁安进里间换掉湿透的衣衫,宁王披上了寝衣。
藏得公公撑着伞,护着皇上走进不大的房间。
自己玩拳头的苗苗看到皇上,愣了愣,而后便是抽了抽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婉转,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藏得公公立刻上前,宁王淡淡道,“没事,我们都不搭理他,一会儿他自己都不哭了。”
皇上眼中染上微微薄怒,“他哭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了。”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立刻将苗苗抱了起来,一边哄着一边对宁王道,“王爷,皇上听说小世子病了,急得好几日没睡好了。”哎呦,这小脸怎么了,怎么又红又肿的。
“我整日在地里,小安又要洗衣做饭,难免有疏忽。”前几日苗苗半夜发热,他们也是急得很,后来看了大夫,又询问了家中有幼儿的其他人家,发现这并非什么大事,大多数时候第二日都会自己退热,若是不退热,他们便会熬一剂清热退火的药给孩子喝,或着用一些偏方,再不退才会选择去看大夫。
他想,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可以,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那么娇气。“脸上不知道什么咬的,涂了凌霄花了。”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孩子的?”皇上心疼的抱过小孙子,藏得公公四处看了看,想要给皇上倒杯茶,却发现这里只有碗和清水。
“不然呢?”宁王反问,看着皇上,“要不父皇你给他封个什么王、什么侯,用皇家真龙之气压一压苗苗的病气?”
藏得公公不语,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定定的看着宁王,而后冷笑一声,不辨喜怒。“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坐下,“我让你想的事情想明白没有?”
“没有。”将他赶来这里时,只是跟他说好好想想,他哪里知道让他想什么。
“那你来这半月做了什么?”皇上轻拍着苗苗,苗苗就挂着泪,委委屈屈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都疼了。
宁王想了想,“学会犁地了,还知道大理寺鸣冤鼓形同虚设,流民之事,或与荣王府有关。”能避开巡城禁军,又知晓郝秀才不在家,并非流民能做到的。“丁字街的人,只是看似热情友善。”若是真的友善,郝秀才的娘子被欺凌侵犯,他们如何能装作不知。
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年你外祖家被冤,我领兵入宫发动宫变,登基后强行赦免了他们的罪责,让他们远离京中。此案,至今未破。”冤枉他们的是何人,如何伪造证据,为何伪造证据,一概不知。
宁王神色一凛,“不是薛公?”
皇上摇头,“不是。”当年认定钱氏罪的是一张手写药方,而这张药方,是他与妻子居住在丁字街时,妻子开出的方子。
宁安从房内出来,先行礼,随后便要将苗苗抱走。谁知道苗苗紧紧抓着皇上的衣服,怎么都不松手。
皇上挥了挥手,“罢了,待会儿我带他回宫。”这才几日,他的小孙子就黑了瘦了,病了一次,脸又被叮肿了。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微微点头,宁安见他们要谈事情,便又退回了里屋。
皇上将一张药方交给宁王,“这份药方,便是当年指认你外祖一家通敌的证据。”
“这是什么药方?”
“治花柳病的方子。”药方里用到了大量硫磺石,以及几种多长于邻国的药材,于是他们便说,钱氏一族借由通商,与外族勾结。“这张方子,是当年你娘开给丁字街某个人的。”
皇上站了起来,“秦相一案,最先告发的便是秦相的一个门生,那个门生,曾经是这条街的一个乞儿,住在破败的城隍庙中。”他们当年搬离的匆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等安顿下来再回来拿东西时,才发现少了许多东西。“朕曾经读过的书,随手写下的手札、账本,以及你娘的医箱,问诊记录,都没了。”再后来,他被先帝认回,赐府邸,入朝为官……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寻找。“当年我们只当是被乞儿偷走变卖,却不曾想会再次见到。”皇上点了点桌面上的药方,“指控秦相通敌叛国,有谋逆之心的来往书信纸张,全部都是来自你娘的药箱。”那些纸,是他亲手为妻子造的竹纸,里面有细嫩的竹叶,以及妻子最喜欢的菊花花瓣,清柚香,荷花微红,至此一份,绝无仅有。“通信的墨,印章的红泥,书写的纸张,均是出自朕手。”他在丁字街时,亲手为妻子制的笔墨纸砚,丢失了的东西,怎么就成了通敌叛国,谋逆之心的证据了呢?
皇上看着他,面色如冷峻冰峰,“宁王,你若想掌控这天下,让天子为你的傀儡,你藏于天子之后,便要铲除对你有威胁的所有人,所有事。”他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你虽步步为营,可行事到底还是不够狠绝,难掌天下。”当年四大家族陷害秦相,前后不过一月,他刚收到消息,秦相一门的罪便人证物证俱全了。
宁王看着他,眼神平静,无一丝波澜。“何为狠绝?”
皇上轻笑,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动,“你能毫不犹豫杀夫弑兄弟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宁王的肩,“你娘说,谋棋者,善谋事,早早便让你学了棋,可如今,棋下的倒是不错,性子却太过沉稳了。”他一直在谋划布局,伺机而动。“若非有你的王妃提醒,你入了薛公的局,你的筹谋,你的布局,便是功亏一篑。”到了如今,他竟然还留着薛公一命。薛公为薛氏祗柱,无论他是瘫了还是不能言语,只要一日不死,薛氏一门的人心便不会散。“你将谋天下事看作棋局,处处布防,却忘了下棋之人,亦有无德悔棋坏棋局之人。”
皇上幽幽道,“大理寺,鸣冤鼓,掌权之人乃是薛公三子及长孙。”什么郝秀才的娘子,什么流民的真假,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肃清大理寺中,薛公门下之人。“你呀,好好想想吧,朕让你来,难道便是让你日日耕种吗?”他要让他体验民情,打入百姓之中,得一定民心。而非让他整日里傻乎乎的耕犁播种,将自己弄的疲惫不堪。
皇上看着他,长叹一声,“你与夏侯家的几个,当真是蠢钝不堪。”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的,可如今看来怎么都像是假聪明。“我为何要将宁朗、宁骁调开?”宁朗如今在兵部挂闲职,宁骁是禁卫首领。兵部可掌百万兵将、边防军营所有事,只是笔墨之上的记录,难为真,不可信,“丁字街中,住着不少退下的老弱残兵,他们来自各个军营。”
禁军负责京中布防、守城巡逻,天子脚下,便是宁骁为禁军首领,四大家族又怎会让他掌握实权。“你说郝秀才的娘子被人侮辱,可京中护卫巡卫,分为三队,不停巡逻,如何能不知道?”他不借着这个机会找出禁军中的蛀虫以及拔除四大家族的人,倒是种起地,造起水车来了。
“父皇若想拔除薛氏一门的人,何必借我之手?”
苗苗咬着拳头,睁着大眼睛,安静的听他们说话。宁王将儿子的手从嘴里拿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最近特别喜欢咬拳头。“父皇有父皇的打算,我自然也有我的筹谋。”薛公想要设计他一事,他承认,确实是他轻敌了。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因为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室血脉,皇后亲子,为嫡为长。“你若是不想坐,便为我的孙儿好好守着。”
“你又怎知你的孙儿想要坐呢?”宁王有些嫌弃的拿过巾布,擦干净儿子满手的口水。
皇上含笑道,“孙儿不想坐,还有孙女了。”总之这皇位,断断不能落人旁人之手。
天色不早了,皇上要离开了。宁安出来送行,皇上临走时随口道,“对了,你的宁王府,牌匾该换一换了?”
“换做什么?”
“两套宅院,一户换做定国公主府,一户换做安邦侯府。”
宁王拉着宁安跪拜,“谢父皇封赏。”牌不牌匾不重要,重要的是定国安邦四字。他的孩子们,有爵位,有封号,被皇上视为定国之本,安邦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