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诗雅来找杨菀之,是为了解决难题的。
钱塘江治水如今有两个难题。
以钱塘江潮水之大,若想完全依赖堤坝阻挡势必无望,所以要想让钱江两岸的居民不再遭受水灾之苦,仅仅是筑一个海塘是不行的。潮水越过海塘之后,需要一个缓冲洪水的地带。
如何设计这个缓冲带,让杨菀之犯了难。一开始她想的是将海堤内侧做低,种树作为缓冲带,吴诗雅却提出,如此一来虽然可以缓冲洪水,但洪水之后,汇集在缓冲带的水却无法排出,只能依靠自然下渗。杨菀之在水利之事上到底是半路出家,抓耳挠腮一番也想不出别的解决之法,倒是吴诗雅一口应下,说一切都交由她来解决。
本来杨菀之以为要过上许久,没成想今日吴诗雅就将完整的图纸画好了。
“你过年也不好好歇歇,倒是辛苦了。”杨菀之接过吴诗雅的图纸,认真看了起来。
“不辛苦,我现在孤身一人,过年又有什么好过的,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吴诗雅耸了耸肩。
因为和离一事,她和家里人也闹掰了。当初要嫁给林伍的时候,她爹表现得对这个姑爷不是很满意,可等到和离的时候,却又挑剔起她这个闺女来,只道她都已经成婚生子,竟然还要和离,实在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还说她和离让他面上无光。吴诗雅离家多年后才想通透,也许父亲的行为并不矛盾,他不满意林伍不是因为林伍,不满意她和离也不是对林伍改观了,只是因为这两件事都不是他决定的,都是吴诗雅自己要的。
从始至终,父亲要的只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儿,而不是有自己爱恨情仇,有自己抱负的吴诗雅。
好在命运待她不薄,让她能遇见杨菀之。她拉了她一把,而她最终也没有辜负她伸出的那只援手。
杨菀之安静地看着图纸,没有接她的话,之后点着图纸上的几处她不太明白的地方问道:“这里是何意,吴工可以解释一二吗?”
“这里是排水的地方。”吴诗雅解释道,“我们可以在海堤内侧以木桩加固,并辟出一个很大的蓄水塘。涨潮时,海水漫过海堤,就会在此积蓄,而退潮时,海水又会从四周排出。这个蓄水塘是一个蓄洪、泄洪的缓冲带,能避免农田和房屋受到直接冲击。大人您看的这一张是蓄水塘排水的设计。有了这个设计,水就不会一直积蓄在蓄水塘里,可以通过这里排走。”
为杨菀之一一解释了图纸上的疑点,两人也讨论了现有方案的几个缺点,杨菀之才将话题扯回到对吴诗雅的关心上:“除夕喊你一起来吃年夜饭你也不来。都在异乡为官,你我又是旧识,往后年节若是无处可去便到我那去,不必客气。”
吴诗雅却挠了挠头,脸上浮出一丝赧然:“大人,我受您太多恩情,哪里好意思去打扰您和柳大人……”
“添一双筷子的事情。”杨菀之摆了摆手,起身,将图纸还给吴诗雅,“明日能改完吗?”
“今日就能改完。”吴诗雅接过图纸。
“行,那明日我和苗大人左大人一起去一趟水利司,咱们尽快将方案定下来,早些动工。”
蓄水塘只是其中的一个难点,另一个难点则是移除江心石。在钱塘江下段有一处江心石,丰水期水位上涨,江心石完全被淹没,此时船只通过并无大碍;但枯水时,江心石的尖端就会裸露出来,若有不慎,船只就会撞上江心石。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最危险的并非枯水期,而是江水将将没过江心石的时候。船只看不见江心石,根本无法规避,最后只有一船人葬身鱼腹。杭州与越州中间隔着这么一条江水,总有需要渡江的人,江心石就像是亘在咽喉里的一根鱼刺,不拔不行。
可那江心石,杨菀之在枯水时派了善水的勇士下江去探,探到江底,却探不到江心石的底,这块大石头深埋在江底的流沙之下,而流沙凶险,不敢再探。
以辛周现有的工程技术,无法造出安全稳固的跨江大桥,钱塘江江面宽广,潮汐凶猛,浮桥也不能建造。如果不解决江心石的问题,杭州和越州就无法稳定通航,这对于杭州的发展很不利。
挖?可它没有探到底,无从挖起。要凿?今年枯水期又没有那样干旱,江底并未裸露,为了工役的安全,杨菀之想要寻求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利用火药爆破?可谁去点燃那根引线?
江心石爆破必然会掀起巨浪,届时点燃引线的人根本无法撤回,只会连人带船被掀翻。也想过通过火箭点燃引线,但江心石距离江岸足有一百五十几丈,便是月无华那样的神射手也无法射中。
杨菀之看着苗凤仁和左巍威递来的方案,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如今看来还是凿石最为妥当,也只能如此了。海塘可以晚些营造,江心石却要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处理完,否则水涨上来之后就更难动工了。
在没有最优解的情况下,选择营造难度最小、成本最少、最安全稳妥的方案,也是冬官的职责。
定好江心石的处置方案,杨菀之和苗凤仁对了一遍图纸,前往营造司找人落实方案,后日就开始动工。忙完再回官署去拿腰牌散值,柳梓唐早就等在门口了。
“今日可顺利?”他很自然地牵起杨菀之的手,二人在马车坐下,他像是把玩什么珍宝一样把玩着她的那双巧手。
“还算顺利吧。缓冲带的问题,吴诗雅给出解决方案了。江心石的处理办法也确定下来了,后日我出外勤,去解决江心石的问题。”杨菀之任由他修长的十指扣住她的手指再分开,柳梓唐不安分地摩挲着二人交叠的指缝,似在回味昨夜的厮磨。
见他不说话了,杨菀之问道:“怎么了?”
“无事。”柳梓唐眉目低垂,只是低声开口,“想到会不会又几天不能见你。”
杨菀之偏过头来,一双兔儿眼望着柳梓唐,带着些许狡黠:“柳梓唐,你这人怎么不知餍足?”
柳梓唐轻笑一声,轻轻吻了吻杨菀之的手。
“还不是因为你?今晚……杨大人还请我吃汤圆吗?”他凑到杨菀之耳边小声地问道。
“元宵节已经过了。”她反手扣住他的手掌,将他的手压在了自己手下,侧头去看他微红的耳尖和有些失落的脸,“不过柳大人若是喜欢,回去叫焚琴送一碗到你院子便是。”
“你又戏弄我。”柳梓唐微微垂下眼眸,“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寡欲,可昨夜的菀菀实在太过主动,让他都有些受宠若惊。可她穿上官服,又好像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是这样,早上也是这样。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
“柳大人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不解风情,想要什么,不直说我怎么明白呢?”杨菀之淡笑,却是伸手勾了勾柳梓唐官袍的?带。他这么多年还保持着练武的习惯,腰肢比她细,官服被这么一系,显得上身更加精壮。回忆起昨夜灯火摇曳照着青年精壮的腰身,他的青丝和呢喃一起落在她的身上,杨菀之微微错开眼睛。她早已习惯了将爱意表现为毫不在意,看似云淡风轻地拿起又放下,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曾经的爱意汹涌、相爱时的烈烈和失去时的钻心。
“……”柳梓唐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杨菀之,“有时我真想看看你的心肠是不是也是木石做的。”
这口气他从十五岁怄到了三十岁,早就已经看清楚菀菀对他的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他也认命了。他爱的人能给他的只有这么多,再贪心反而是他的不是。
他们不是破镜重圆,只是两个同过去已经全然不同的人,以全然不同的方式相爱。没有冲动,没有误会,没有拉扯,没有诺言、利用、欺骗。他们彼此在对方的心湖里照见自己,皆是自己所愿的模样。
“那今晚柳大人替我看看?”她眉眼弯弯。
“不了。”这回却轮到柳梓唐拒绝,“本官在其位谋其职,不想逾矩。”
他想要一个名分,不想一直这样不清不楚的。她就这样故意钓着他,与他若即若离,让他心里难受得紧。过去种下的苦种终于还是结出来苦果,让他一个人吞。
“那还真是可惜,我只是个小小的冬官,柳大人的升迁之路,还要看圣人的心思。”杨菀之耸了耸肩。
“圣人倒是成了你的挡箭牌。”柳梓唐道,“只可惜我想要的那个位置,圣人怕是得贬我的官了。”
“平儿没你想得那么记仇。”杨菀之笑着睨了柳梓唐一眼。
“是么。”
“她给你现在这个位置,不也是成全吗?”她兔儿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你若是想,那就挑个好日子吧。”
“真的?”青年眼中一下子落了星子,唇角也荡起笑意,“那我应当去找窦大人为我们保个媒,找个时间将三书六礼过了……你若是想,我们等到清明回一趟维扬县,去你爹娘的祠前;不然就请钱家二叔来?或者我应该向圣人……”
他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清贫小官,给不了她十里红妆,却也幻想花烛洞房,二人身着喜袍饮下合卺酒。他的菀菀不施粉黛也很漂亮,她应当会像圣人大婚时那样,穿一身利落的紫袍,二人在同僚的见证下拜天地父母。他或许应该让娘来杭州一阵……
“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杨菀之却道,“清明前后都有安排,你我之间又何须那些拘礼。届时请窦大人保个媒,向白婶子和平儿知会一声,让你娘心安便是了。”
见他眼中的星光暗了,杨菀之伸手拉住他的手:“如今治水事紧,你我不宜铺张,届时备些喜糖散给同僚就行了,免得人情往来,牵扯钱财,不干不净。至于宴席,亲朋好友都在大兴,你我在杭任职又不能回去,实在没有必要。”
柳梓唐抿唇:“好。”
他知道杨菀之有她自己的道理,他横竖是拗不过她的。他已经得到了他所求的,不该贪多。
柳梓唐回家之后立马坐在书案前,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检讨信给辛温平。当夜,柳大人又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琮生和焚琴也觉得二位主子这次是真的好事将近了,可这两人又一点安排都没有,杨菀之只让焚琴好生去养济院干着。
柳梓唐的信和杨菀之的信一起被送出,过了一个月,辛温平才给二人回信。而与此同时绵州也送来了一件包裹,是文府尹托人寄给焚琴的。
包裹用的是焚琴熟悉的蓝色棉布,打开来,里面有好几双鞋底纳得很厚的布鞋,焚琴一眼就认出是她的尺码,够她穿上好几年。除了布鞋,还有一个小匣子,焚琴打开来,里面是芋婆婆每日簪在头上的那根藏银素簪。匣子底是一张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封文府尹写的报丧信。芋婆婆在某一天忽然找到官府,带来了一个小包裹,说要托人送东西给焚琴。一周后,芋婆婆的邻居发现芋婆婆两天没有起床卖芋头了,找夏官来打开芋婆婆的院子门,她已经躺在床上安静地走了。
焚琴想起离开绵州前,芋婆婆对她说:“从前我们都想要像那官家小姐一样,穿起个绣花鞋,漂漂亮亮的。你们现在的幺妹儿是同我们不一样了嗦!这走山川的脚啊,就应该配一双结结实实的千层底……”
“嬢嬢我纳的千层底,比杨大人脚上穿的那双官府发的还要结实呢……”
“嬢嬢一辈子都在绵州,还从来没见过这山外面的世界哩……”
那十两银子的银票,对于焚琴来说,也不过几个月的月钱。但那是芋婆婆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她安静地替杨菀之备好早餐,将那十两银票揣进了怀里,换上那双走山川的千层底,出了门,向着杭州府的养济院走去。
她脚下生风,巴蜀的大山和浙西的丘陵在她的脚下山山相连,涪江与浙江共潮生声。她要带着那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她的祝愿,走山川,走到千层底磨尽最后一根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