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晨雾尽去,骄阳当空。
祁京出了兵部衙门后,并未走远,而是走上了西城墙,负手看着城内喧闹的街道。
身后不远,正是那名名叫蒋勇的队长在与守城的哨官交涉。
“哨总见谅,不是我们非要上来,是那边.......上头有令。”
此处西城墙之下便是西门......现在定都之后应该叫西直门,又靠近直属核心的兵部衙门,所以一官一吏都位重权大,守城哨官的身份当然也变了。
反正蒋勇也不知到底升成了啥官儿,总不能成了把总,因此他结合了起来,称呼哨总。
“上头?”那名哨官看了看前面负手的祁京,伸头点了点,道:“他?”
“不错。”
“一个毛头小子,你们竟听他的?”那名哨官看向蒋勇,目光有些不屑。
若是还在马雄飞手下,蒋勇肯定要呵斥回去,说你他娘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看不起谁呢,老子怎么做关你屁事。
但如今他跟了祁京,算是虎落平阳,又被吩咐不要露了底细,所以说话时不免少了分以前嚣张的底气。
“侯爷的吩咐,没办法啊.......”
“我说兄弟。”那哨官看了看蒋勇身上的甲胄,道:“你们不是勇卫营的人吗?庞公公又不能生儿子的.......这是那个侯爷的儿子?”
蒋勇一愣,看了看自己身上军服,没敢提马吉翔的名字,只道:“谁也不是,一个小猢...一个小郎君,得了侯爷的青睐。”
闻言,那名哨官也是一愣,抬眼看向前面祁京那张俊朗的侧脸,露出了个会意的眼神,“我懂的,既不是儿子,就是哪方面了.......”
说着,他又点了点一旁姜之升那边,道:“那个也不错,这侯爷好福气啊,倒是你们得受累了。”
“这话可别说,就是稀里糊涂的来了。”
蒋勇闷声闷气道:“不过那时我在府中,见侯爷看他的眼神就是像在看亲儿子一样......总之,这人是要发达了,得抱大腿。”
“我懂,我懂的.......”
蒋勇暗道你懂个屁,刚才老子们还被差遣围了兵部侍郎...大官.......你算个啥东西。
但这话他却不说,只愈感与这鸟人说话麻烦,想起了祁京的吩咐,遂最后问了一句,“那个...可否借千里眼一用?”
“我哪有这东西?”
蒋勇又暗骂了一声废物,转身就走。
........
之后他在城楼上辗转许久,也终于找到了祁京要的千里眼。
一路小跑过去,还不时用新军服擦了擦镜片上的灰尘,最后双手递到祁京手上。
“小郎君,就是这东西了吧?”
“嗯。”
祁京应了一声,打量着手上这望远镜的长度,心知差不多只能看到三十里左右的距离,算不算什么千里眼。
不过也够了,西城门离兵部衙门也就十几里。
他遂沿着之前定好的位置走起来。
此处的城墙异常宽阔,长六里,直通北面的朝天门,可容驾车行驶。
期间,祁京一直用千里眼看过去,基本了解了端州城西面的街道结构,另外又发现从这里看过去,竟能看到永明宫里的楼阁........
蒋勇与手下的两个什长也一直跟在一旁开路,见祁京微微笑着,察觉到喜意,立即奉承了一句。
“这西洋的东西可珍贵着呢,那些鸟人也不用,白瞎了稀罕物,倒是到了小郎君手上才叫物尽其用,将遇良帅呐。”
祁京道:“我也没准备还。”
蒋勇一楞,道:“属下这是...这是从那把总手上拿来的,他官儿大.......”
“无妨。”祁京边走边随口道:“等他来找你时,你已和他同级了。”
蒋勇暗骂了一声吹牛皮,你自个儿都还是个白身,不过脸上还是露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应道:“谢小郎君提点。”
祁京回头看向他,问道:“你不信?”
“信,一万个信呐。”
祁京随手解下马吉翔给的那块腰牌甩到他手上,道:“去调一百人过来,听你的吩咐,你听我的吩咐。”
闻言,蒋勇却像是炸毛了一般,那副微笑僵硬在脸上,问道:“不知,小郎君还有什么大事要做?”
他指的大事便是别叫他又去堵了如张同敞,朱斗垣等大官.......这等得罪的人的事,等之后祁京甩手不干了,自己却是要挨雷劈的。
“不是去围了大官。”
祁京摇摇头,朝下面的方向一一点过去,道:“这条,这条,还有靠近兵部衙门的四条街道,全部派人去盯梢,一条街分十人,剩下的与你们汇合,跟着我走。”
“这是要干啥?”蒋勇不解道:“小郎君不偷...不盯着兵部衙门了?”
“障眼法。”
“骗谁?”
“谁都骗。”
........
另一边,姜之升已带着蔡川悄然走下西门。
他回头看了看城墙上祁京已走远的身影,遂往一处酒肆中走去。
程平正带着斗笠倚在柱子上,见两人走进来,朝柱子上敲了三下。
酒肆里瞬间散出去三人,一人装作酒客提壶走到门口依着,一人至楼上栏杆处点了几个小菜,还有一人穿着小厮的衣服至外马厩中喂马。
蔡川眼见这些,暗道还是南面这些锦衣卫专业,一点盯梢,一点了望,一点备马出走,比京城清廷里那些新组建的銮仪卫强的不是一个层面。
挤过几个行人,正见韩文广与几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皆着布衣,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哎,来了,挤一挤。”
此时,赵石宝也拿着一壶酒过来,看着姜之升小声道:“快来,坐我旁边。”
韩文广皱了皱眉,道:“你出去盯梢。”
“哦。”
赵石宝遂拿着酒壶又走了出去。
姜之升落座,先是看了看韩文广身边的这几人,并未率先说话。
“可信。”韩文广开口道:“皆是我在千户所的旧部,并不多,只调了十人出来。”
“无令调人?”
“是,祁京已知晓。”
“李元胤那边亦知。”姜之升道:“没有夜不收跟着你们?”
他所说的夜不收其实是北面的叫法,前身是北方辽东都司的哨探,又叫墩台哨兵。
之前这种哨探只在辽东一块负责侦察管理女真人的卫所,之后于万历年间逐渐普及整个北方,大同城姜镶手下亦有不少,蔡川便曾是大同西城一带的守堡官。
闻言,韩文广的目光看向另外一名面容消瘦的布衣人,示意他说。
“韩头儿带人走时,留了我盯梢。”那名布衣人道:“昨夜四更,指挥都司的人来问过,叫陈桐,佥事张拱极麾下的总旗,挟五十人,但亲信只有十余人左右........”
他说的很详细,连那些人的相貌,习惯,家属之类都一一道出,最后又补充了一些如今锦衣卫里的分支等。
姜之升点点头,亦说了一遍今早他们在兵部衙门之事,又道:“若说李元胤那边没有动作,不会让张拱极孤身一人来兵部,但如今了解的还是太少,要继续查。”
“李指挥使新来,只用手下人,我们这边盯梢与布控无妨。”韩文广问道:“只是,要往那个方向查?”
“去户部。”姜之升道:“能混进去吗?”
“只进衙门里可以,要去公堂与各司房之类,需熟面孔。”
姜之升沉吟着。
韩文广又问道:“祁京的意思呢?”
姜之升率先道:“他在兵部衙门前与张同敞朱斗垣等放了话,吴楚两党与各方很快会注意到他,他不能去。
如今,他又明面上让马吉翔的人盯着兵部衙门,此番动作很大,会替你们争取不少时间......你们要想个办法先见到蒙正发。”
韩文广道:“确定是他吗?”
姜之升摇摇头,道:“他想必只是线索,后面还有人,你再与我说一遍那日苍梧县遇伏之事,我们对一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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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袁彭年到了户部衙门中。
堂上,蒙正发与丁时魁正来回踱步着,见袁彭年穿着左都御史的官服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两人皆是一滞,目光瞬间意动。
“袁公。”丁时魁首先迎上来拱了拱手,道:“如何了?”
蒙正发亦是做担心状,只是跟在丁时魁后面,目光不时飘向堂外,咐道:“吾等却是苦等了,金给事都走了,说要回去润色那道奏疏.......”
袁彭年笑了笑,朝两人肩上一拍,走上前,拂袖坐下。
“无妨,差人告诉卫公,事定矣。”
“张别山真要助吾等?”
“不错。”袁彭年道:“元伯那边亦谈好了,三日之后,朝会见分晓。”
“什么条件?”蒙正发疑虑道:“倘若张别山与吴党联手,再加上马奸,吾等恐难成事。”
袁彭年目光向他看过来,已是带有不悦之意。
如今他们五人皆是以袁彭年这个虎头为首,上书弹劾最厉的虎牙金堡次之;负责谋划后续的虎皮刘湘客第三;通内廷气脉的虎尾丁时魁第四;负责摇旗呐喊落井下石的虎爪蒙正发最末。
这里面有很多排辈,比如明朝一直以来的官场进士排辈,袁彭年是崇祯七年进士,丁时魁与金堡都是崇祯十三年进士,要称袁彭年为前辈,至于剩下的刘湘客与蒙正发两人连进士都没考上,只能叫袁彭年上官老爷,御史大人之类。
但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是,袁彭年是随李成栋反正的功臣之一,属于如今朝中最大的实权派惠国公的嫡系,且与左都督李元胤同出一脉。
再者,他曾任过清廷正二品实权的广东布政使,再转到如今永历朝廷中负责督察的左都御史,虽然官职没变,但在地方官与武勋都不奉朝廷的情况下,权力与势力已算消减了不少了。
消减虽消减,他要真在这一方小朝廷中当权了,还是有能力压倒其他朝臣培植党羽的,不过就是觉得这些党羽都不太上道的样子,眼界心性这一块比起投降清廷那边的钱谦益范文程等老狐狸,差了许多。
不,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此事于袁彭年而言,他对张同敞那边条件报酬给了,招呼忌讳什么的也打好了,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选,没什么好犹豫的。
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自己这边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他若敢阻扰,到时一起收拾了便是。
而蒙正发却小踱了几步,走上前道:“并非我揣测,乃是前些日子张别山与朱斗垣见过,之后吴党便甩出了严峥这个弃子,得以借此脱手......
而在此之前,他又去阅江楼见过马奸,然后前日大朝会亦压下吾等弹劾马奸的奏疏,马奸得以幸免.......此般,不是故意在为这些佞臣开脱否?
袁公,马奸把柄太多,我们自找理由即可,不用他手上的也能功成,且李都督没答应他,他必定会坏事.......”
袁彭年眯眼思虑了一会儿,问道:“若是你,你要寻何由头?”
“金给事已拟好奏疏,上书弹劾马奸八大罪,用人唯亲,纳税通关,把持朝政........”
话到一半,袁彭年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你等写弹劾奏疏写顺手了不成?空口白话,谁信?”
“袁公糊涂,这是事实。”
“是实情又如何?”袁彭年道:“把柄逮到了?证据在手了?还是又要以元伯与惠国公之势逼迫皇上?”
蒙正发小声道:“亦无不可?”
袁彭年叹息了一口气,深觉心累。
此时,丁时魁忽然道:“倘若张别山真要用那些南归人与情报扳倒马奸,在下亦有一个办法,或可先拔得头筹,绕开张别山这个变数。”
“什么?”
“那一部分北面的情报不是被张别山给了李都督吗?”
丁时魁道:“请李都督摘抄一份过来,我们令人去接触剩下的人与情报,把张别山手上这个把柄拿过来。”
袁彭年依旧是皱了皱眉,道:“如今,元伯已说了朝会之前不动,你们既想先得头筹,手上谁人可用?”
蒙正发忽然又插话道:“在下曾在何督师麾下任参军,去岁迁都时,亦带了一员骁将.........”
“什么骁将?”袁彭年更加不悦,道:“让你去拿把柄,不是去杀人。”
“袁公休虑,此人亦有城府,去与那几个南归的碟子交涉收买等,易如反掌也。”
“条件呢?想好了吗?”袁彭年又问道:“元伯那边传来消息,如今那个叫什么...祁京的碟子不是已投了马奸,你叫人多备些库银拿去,从兵部账上扣。”
“无妨,几个白身细作,还给什么银子,一喝一吓就全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