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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的夜比宫外更浓更黑。

三更天,正是夜深人静时。月晕如棉团一般,预示一场即将来临的雨水,照得树影婆娑,西风起来时吹的沙沙声响,有如鬼魂的脚步声。

陈嘉沐坚持要绕路。

她不肯走任何一条经过平寿殿的宫道,也不想提任何一盏灯。他们两个顶着漫天粉红的云彩,全凭方彦对宫内布局的熟悉走。

方彦带着陈嘉沐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时,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陈清煜,而是地上摆着的犹如祭祀一般鲜红的一盆血水。

陈嘉沐被吓得愣住了。

她本就是硬撑着走来的,散了架子一样勉强移动。猛地看见满地的红,只有眼神接触的第一秒是红色,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好像那并不只是一盆水,而是某种寄生在血液之中的活物,扎得她眼皮止不住地颤动,紧闭着自我保护。

再睁眼,那里就是和夜色一样浓郁的黑色横流。

往上看。陈清煜的身体,比陈渡的还要薄。

陈嘉沐离他好远,但也再不敢前进一步了。

陈渡的脸,死去的脸,无限次地在她脑海里闪回。

她盯着陈清煜,耳中嗡鸣,只能想起冰冷的宫殿,男人温热的手掌,掐着她脖子的触感。

她感觉自己是被慕容锦盯住了。

一个无形的人正在跟着她,好像她一抬头,就能正对上慕容锦的笑容,他正非常随意地爱抚她的脖颈。

慕容锦的声音如影随形:“是不是死了呢,真可怜。其实你来这里和来找我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陈嘉沐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层如露水的汗。

别说了……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公主,臣真是要感激您的付出——您潇潇洒洒地回来了,陈渡能回来吗?您帮 臣把陈渡杀了。”

别说了!

陈嘉沐颤抖着叫:“陈清煜……泓洄,泓洄……”

床上传来微弱地应声。

陈嘉沐一下卸了力。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然而人活着总比死了更好,反正今天之后,陈清煜就能逃走,逃离这座影响了他一辈子的宫殿。

她抬头去看方彦。

她有好多话想和陈清煜说,姐姐弟弟的密话,不想被他人听。

更何况方彦把陈清煜当成天然的一个对手。

陈嘉沐一双眼饱含着泪,慌慌张张地恳求道:“就说几句话。”期盼地看着他。

方彦对着她,很突然的,感到无话可说。

对着陈嘉沐,对着她的眼泪,他实在说不出拒绝。

但同样的,他连一点缓和气氛的话都说不出。只剩满腔的疑惑和愤怒。

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句请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请求他,问他——到底有什么好问的?

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他会拒绝,而一旦他拒绝,她就再也没机会跟陈清煜说话了一样。

她不是公主吗?他只是她的一个仆人,一个奴才,一条狗而已。或许在很近的过去,他们之间已经捅破了那层他小心翼翼维持的主仆分寸,变成甜蜜相爱的人了。

但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面前的陈嘉沐非常陌生。经过一个假寐的功夫,她就把他推开了,毫无预兆,甚至在睡前他们还黏在一起亲吻了,互诉衷肠,一转眼她就全忘了,满脑子想的把他推开。

不是当做奴才的推开,而是她站在下位。

推开了,拒绝了,是他被陈嘉沐主动托到上位去。

自琉璃宫开始,她就不断地问,好吗,行吗,用一种哀求神色来应付他随时可能的拒绝。

方彦知道自己只能沉默,或者同意。

陈嘉沐从醒了以后就变得很奇怪。从她骨子里透出来慌张繁忙,唯唯诺诺的一种可怜,她好像一定要在某个时间段里把什么东西做完似的。有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催着她,驱赶她。

他想不出这样突然的变化从何而来,但也没有在她面前做坏人的打算。

他踌躇,然而很快地说:“我出去。”

屋内只剩下陈嘉沐,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的陈清煜。

他把自己的身体洗涮过了,此时是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被里,勉强扭过头,侧身,不去看陈嘉沐。

他的心跳微弱但急促。

脚步声近了。

陈嘉沐的手摸上他肩背的伤口,和疼痛一起的,温热的雨水落下来,落到他的脸颊上。

她说:“泓洄……姐姐也,姐姐也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