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一顿饭,也吃得不稳妥。
不可否认的是,尚食局最好的厨子确实在椒房宫里,做出来的食物也确实色香味俱全,用料真切,没有半点应付含糊。
任寻真看着满桌子山珍海味,心中发笑之余,也不得不感慨秦贵妃的好算计。
宋若站在任寻真的身后,只略略看过席间的菜色,目光就冷了下去。
今岁各地遭难,秦贵妃倡导节俭,缩减开支用以赈灾,平日用膳都不超过五个菜。
但椒房宫本就奢华,光是先上的两轮前菜都不止五个,坐实了铺张浪费的罪名。
再一细看其间菜色,更是有些意思。
前菜以各色腊味为主,酒醋肉、肉瓜齑、虾腊……都是颇有特色的美食,味道虽好,但难以克化。
更不必说还配了一行干果,榛子、松子儿、银杏、脆枣……
虽然送来的都是上好的果子,但只怕一顿下去,肠胃得难受好多天。
这些东西,常自在曾再三叮嘱过任惟寒不可贪食。
但布菜的宫女却不讲究这些个东西,只低头替任惟寒携到碗中。
只需这一样,宋若便已明晓,任惟寒的胃疾并非偶然,恐怕从前那些看似隐蔽的苛责,都是故意为之。
任惟寒的身体状况如何,秦贵妃全然知晓,一个不堪重任的虚弱的太子,哪一天忽然急病暴毙,似乎也分外合理。
虽说是平常晚膳,但席间的美酒是不少的,莫说烈酒,便是呈上的果酒,一倒入杯中,酒味就迫不及待地溢出来。
任惟寿性格豪横,最喜欢烈酒入喉的快感,他也不多等,端起酒杯,便对着任惟寒与任寻真二人敬起酒来。
“我们姑侄几人,许久未曾这边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如今好不容易再聚,定要痛饮三杯。”
别说许久,就他们三人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恐怕还是第一次。
这个面子,任寻真自然是给的,她端起酒杯,掩住袖子浅酌了一口,便发现不对。
虽说是果酒,但里头的酒味未免太浓郁了些,若非她时常自酌自饮,这三杯下肚,恐怕也得醉晕过去。
任寻真一抬眼,便看见任惟寿目光灼灼地盯着任惟寒:“大哥,这可是十年陈酿的好酒,你尝尝如何。”
烈酒伤胃不说,若是任惟寒醉晕过去,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仪态,那才叫做可笑。
不必说,这也是冲着任惟寒去的。
宋若看着任惟寿那故作亲切的模样,眼神犹如冰雪凝成的刀,任寻真捏着酒杯,淡淡地朝他瞟了一眼。
在皇宫之中,就算他有再多愤懑,也得硬生生咽下去。
这就是皇权,权力之下,都是蝼蚁,宋若在民间的那套鲁莽的解决方式,是行不通的。
何况……
任寻真压住了试图插手的宋若,这才转头看向任惟寒。
救一次可以,但她不可能每次都救下任惟寒,这太子到底有几斤几两,也总得让她估量一下。
实际上,任寻真这次来椒房宫,可不仅仅是为了给任惟寒解围。
她来一是为了安某人的心,从任惟寿手中救下任惟寒,护住他摇摇欲坠的根基。
还有一个目的,便是为了考察任惟寒,到底值不值得她投资。
任寻真垂眼,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
说实话,宋若开出来的价码确实有些意思,但还不够她彻底倒戈。
比起有了自己的朋党势力,又有母家帮衬、父皇宠爱的三皇子,任惟寒的处境实在是跌入了维谷。
怎么看,都像是一笔亏本买卖,但就是这笔惨淡的生意,却有人上门向她极力推销,更重要的是……
那个人说得她有些心动了。
任寻真这才施施然前来,考察她的货物。
“本宫有伤在身,不可多饮。”面对任惟寿的咄咄逼人,任惟寒并没显出什么为难的神色。
在宋若暗沉地目光中,他端起酒杯,沾了沾唇,然后便泼洒在地上,对着任惟寿和善一笑:“不如让我的侍女替我饮用,还请三弟勿怪。”
“玉霜。”
要尊重有礼仪,要结果有理由。
任惟寒的敷衍浮于表面,但说的话有理有据,甚至他的笑容,都显得如此灿烂温柔,全无半点敌意。
却让任惟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玉霜是个听话的奴才,在此时的暗流中更不敢辩驳,她恭敬地上前,任惟寒指指酒壶:“喝了。”
皇子敬的酒,却让一个宫女上前领受,任惟寒是在将任惟寿的面子搁在地上踩。
任惟寿怒视着任惟寒,任惟寒不在意地对着玉霜淡笑,其中不乏欣慰和鼓励。
玉霜无法,只能捧起酒壶,将壶嘴对着自己,闭眼倾倒,酒液流过她的喉咙,落入腹中犹如一团炽热的火焰,将她的心肺都一并燎烧。
秦贵妃恐怕也没想到,她布置的陷阱最终坑害的,都是她自己的人。
太子……这般的性子,怎么会在宫中被欺负这般久?
任惟寒的反击很漂亮,任寻真看着他那温和善良的外表,觉得愈发有意思。
莫不是宋若骗她的?不……如果太子真的这般厉害,在从前也绝不会默默无闻。
正在思索间,任惟寒忽然悄悄转过头,亮闪闪的眼睛像星辰一般,含着点点隐秘的欢喜和期待。
任寻真顿了一下,这样的眼神自然不会是给她的,那只可能是……
站在她身后的人。
太有意思了,任寻真喝尽杯中酒,只觉得心里头熄灭的火焰也被一并点燃。
太子在向宋若邀功,是宋若教出来的。
有宋若在,太子这一单生意,也未尝不可。
“当——”银制的酒壶落到地上,玉霜捂住自己的嘴,却依然有浅红色的酒液溢出来,伴随着一阵咳嗽,她没了往日的自若,狼狈地俯在地上。
“去休息吧。”任惟寒看着玉霜的脸上,因为烈酒迅速蔓延的红晕,嗓子暗了暗,最终吩咐道。
一整壶烈酒,玉霜也实在扛不住,她对着任惟寒磕了个头,被人扶了下去。
“任、惟、寒……”任惟寿几乎在宴席上就要发作出来,但任寻真却在此时改了主意,接过话头:“寿儿若是想喝酒,朝堂内外何愁无人。”
太子虽好,但心太软。
任寻真在心底评估着。
“姑母,”任寻真一出声,任惟寿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此,赶忙捡起了装模作样的面具,“我只是想与大哥小酌一杯,没想到大哥连这也要推脱。”
“待太子伤好,自然有与你共醉的时候。”任寻真随便找了个借口。
到那时候,恐怕你想不醉都难。
但这话听在任惟寿耳中,却以为任寻真在暗示他,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