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一过六月上旬就连日的下雨。
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发光体就只有一台液晶电视。
“气象台预警,较大台风今日将会登陆……”
电视机里的女播报员声音甜美,尽心尽责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除了电视的声音,整个房间似乎都没有活物存在的迹象。
“哒——”
莹莹火光骤然出现,点燃一根细细的香烟以后又随之消失。
烟雾缭绕,压的人心惶惶。
吸烟的声音有些明显。
天气预报已经结束,电视机里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减小,交杂着屋外的风声雨声,香烟过肺,重重吐出。
烟头的火星子在暗室中明明灭灭,电视机被彻底关闭,家入硝子,这个「大战」之后为数不多的幸存咒术师吐出最后一口香烟,打开了身侧的台灯。
硝子小姐最近觉得自己很累。
台灯的光是温柔的暖黄色,硝子随手熄灭了香烟,把烟蒂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
修长的手是过于消瘦了,萦绕着淡淡的烟味,被灯光照的有些可怜。
家入硝子手上动作干脆利落,从手腕上脱下来一个发圈,三两下把散落的头发侧扎成丸子头,高高吊起,随即又摸索着打开了桌前的小抽屉,从中取出来一本薄薄的相册。
这个相册,也有些年份了。
发黄卷死的边角,像一本古书,相册不厚,看得出来也没几张照片,只有翻开才知道,预料之中的照片远没有摆在桌上的相册所展现出来的容量多。
家入硝子不是很着急,相反的,她突兀的来了几分兴致。
啊,反正,都这样了,已经没什么很必要做的事情了。
那么,为什么不来一杯小酒呢?
度数高的入口太辛辣,那么就来一杯清酒吧。
如此想着,家入硝子敲敲桌面,推开了相册,颇有几分不在意的感觉,转身进了厨房,鼓捣了半天瓶瓶罐罐,最后举着一杯浅浅的酒水回到了桌前。
窗外炸开一道刺眼的雷光。
“来的还挺快的。”
家入硝子如此的喃喃自语,饮下一口酒,放下了酒杯,目光随即也落在了翻开的相册上。
是一张为数不多的合照。
照片中的人,男男女女,面庞稚嫩,难得的,那一年的合照,把她此生为数不多的朋友们都凑齐了。
春光明媚啊,真是明媚啊。
家入硝子是这么想的,盯着照片看的有点入神了,细长的指尖依次划过照片上的旧友。
灰原,死了。
夏油,死了。
五条,死了。
七海,死了。
真是不幸,大家,都死了。
家入硝子低沉着眉眼,很难探究她的情绪,眼角一点泪痣,反而生动了起来。
神佛道教中有一种说法。
眼角长着泪痣的孩子,这一生要流不少的眼泪。
很可惜啊很可惜。
家入硝子活到现在,打过咒灵,抢过人命,铁石心肠,没流过几次泪。
相册被拉近一些,硝子拎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随即相册翻了页。
这次的照片,人少了点。
不过也是老熟人了。
扎着眼子头的怪刘海有些严肃,像在装酷的小孩一样绷着脸,他妈的,夏油那个时候就很会装体面了。
虽然脸别了过去,眼神偷瞄着镜头却被拍了下来。
旁边的白毛画风反差的多,小黑墨镜遮了半张脸,该死的五条,怎么脸这么小?比了个耶显得也太呆愣了。
两个人渣的正中间,挤进去的少女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眼角的泪痣还是那么显眼。
是啊泪痣,点在眼角,毫不妖艳。
带着泪痣的孩子天生就欠下了神明无尽眼泪。
铁石心肠的硝子小姐不会落泪。
鬼使神差,摸了摸眼角的泪痣,呼吸倒是有几分急促了。
家入硝子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她把原因又丢给了自己的旧友。
妈的,其实夏油是白痴吧,她这么好看的照片,为什么要竖中指。
果然是两个臭味相投的王八蛋。
杯酒入喉,硝子小姐眼睛有点酸。
她觉得,自己莫名的有点恨他们了……
相册快速翻动,家入硝子并不知道自己要看哪一张照片,只觉得翻到哪张算哪张,于是乎薄薄的相册见了底,为数不多的相片根本经不住翻阅。
最初的照片就这么大剌剌的被摊开在了桌上。
她和旧友们的第一张合照。
是灰原雄和七海建人入学那天拍摄的。
咒术师是稀少的,能平平安安活到十五岁,然后无比幸运的找到咒术高专,再入学读书的咒术师更是少之又少。
高专的学生,一届有一两个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曾几何时甚至三五年没有一个学生。
所以在堪称天才组合的他们那一届以后,第二年居然还能找到入学的新生,也算高专烧高香拜神明求来的福分。
家入硝子皱着眉,思绪被清酒泡发,涨的无边无际。
她是为什么要来咒术高专的?
总感觉有点记不清楚了,记忆太模糊,太软烂,和她这十几年的人生一样支离破碎,是因为酒精才这样吗?
来高专读书的理由,多多少少,都是想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同伴吧。
相遇,是缘分。
分开,是有缘无分。
明明人人都有相遇和分离的命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她这儿,别离的痛苦会成倍成倍的压下来,像山一样,镇的她不会喘息。
她好恨啊。
她要恨死了。
年少的时候,第一个过手的朋友是灰原雄。
生死这种事儿,本来就是天注定。
但是当灰原雄的遗体,直挺挺,冷冰冰,无悲又无喜,被抬到解剖室的时候,白布揭开,家入硝子的七情六欲尽数散尽。
解剖的刀划开灰原雄的胸口。
她无悲无喜。
碎骨的钳子夹断灰原雄的胸骨。
她无悲无喜。
取出所有器官封存。
她无悲无喜。
遗体处理完毕,白布最后又遮住了同伴稚嫩的面庞。
灰原雄温柔的眉梢消失不见,瓶瓶罐罐,刀锤剪钳,全部被送出门外。
屋外的白光吞噬了旧友,就好像灰原雄下一刻就会安心往生一样。
家入硝子默然,脱下手术服,走出去靠在窗边点了根烟。
吞云吐雾之间,逃的没边儿的情绪又顺着烟回到了少女的胸膛。
家入硝子,咬紧了牙膛。
她好恨啊。
再后来,春去东来,年年复年年。
夏油杰躺进了她的解剖室。
温柔的男同学闭着眼。
夏油杰的道貌岸然刻入了皮囊,死都死了,眉眼弯弯,流转再流转,比圆寂的和尚还要慈悲三分。
家入硝子举起解刨刀。
她想,怎么就不能给这家伙两刀?
“硝子。”
男同学的声音平静似水。
“杰的身体,就不要解剖开了吧。”
这个王八蛋还有脸说。
“你想怎么做?”
她想着,这个算顾及同事情面。
“把杰带回去,好好下葬。”
真他妈的是屎一样的回答。
“哦?行啊,总监部的事情,我们一人一半?”
她想着,这个算被五条家家主大人威胁就范。
“怎么好意思,算我头上。”
神经病,死都死了才准备负责。
“哦,那我走了。今天我请假。”
她想着,这个算顺水人情。
解剖室的门开了又关,家入硝子走两步,停下来叹口气。
再点一根烟吧。
一根烟后,前尘往事全部了了。
烟雾缭绕之间,呼吸有些颤抖。
她好恨啊。
后来的后来,是七海建人。
遗体七零八碎,她拼拼凑凑差点在解剖室断了气。
她好恨啊。
再往后,是陪伴多年的夜蛾老师。
再后来,是多年的同事们。
再后来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学生。
再后来,再后来,一具又一具,一个又一个,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听过的,没听过的咒术师流水一样送进了解剖室。
最后的最后,家入硝子颤抖着手掀开白布。
“硝子老师……”
“叫我医生。”
少年揶揄着,惴惴不安的捏着衣角。
“那么,按计划来吗?”
家入硝子,硝子医生,硝子小姐,硝子,硝子,硝子……
她平生难得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有了情绪。
“他不都安排好了?问我?”
问我,谁管你们咒术界死活。
反正都要死。
大家都去死又怎样。
“那么,就尊重五条老师的意愿吧。”
你看,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硝子医生默然,接受了这场手术。
直到那双苍翠的六眼再次睁开,家入硝子一瞬间杀心顿起。
妈的,这个人渣还是去死比较好。
“多谢……硝子医生,我得走了。”
他如此说着,披上宽松的白色外衫出了门。
碎发沉沉,压住了额头细密的缝合线。
直到一切恢复寂静,微微的啜泣声回荡在解剖室内。
家入硝子,瞥了一眼墙角独自哭泣的咒灵。
嗯。
唉。
门在身后关上,家入硝子向前两步靠在窗边。
手术刀并没有被放在解剖室,相反的,手术刀被深深地插在窗边的墙上。
这次她没有点烟。
她再也没有力气抽完一根烟了。
她要恨死了。
恨的如此用力。
恨的刻骨铭心。
他妈的,狗屎命运!
为什么非要逮着她一个人折磨?
灰原雄死的遗憾,夏油杰发神经自杀就算了,七海建人都走了还要回来找死!
最可恶的啊,最可恶的就是那个五条悟。
他妈的疯子,神经病,胆小鬼,自大狂,狗屎五条家主,他明明知道的,他明明都知道的!
这份痛苦,这份恨意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细细的尝。
五条悟这个傻逼他妈的明明和她一样!
为什么最后还要让她作贱他的遗体?
人渣!人渣!人渣!
彻头彻尾的,空前绝后古往今来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这个该死的最强咒术师更人渣了!
恨意是没办法凝聚成实质的。
家入硝子知道,但是她啊,盯着那张发黄的老照片看的目眦欲裂。
那个时候,灰原雄认认真真的瞪大了眼,七海建人一本正经,五条悟和夏油杰并排站在夜蛾正道身旁,像挺拔的松柏一样有精神。
而她。
家入硝子,站在最前边,努力的举起胳膊,嘴角挂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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