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明一回到辉王宫,就后悔了。
“来人!”
他叫来暗卫。
暗卫立马进来。
“陛下。”
“派人跟着他们,伺机就……”
他抬手,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势,眼里杀意毕现。
暗卫抬了下眼,有些震惊,刚刚有机会不动手,现在再派杀手去追杀,是不是失去先机了?
许昌明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不禁蹙眉坐下了。
冷静了会,才沉声改了口——
“罢了,别去了。”
已经放虎归山了,要是没杀成,还会后患无穷。
可恶,都是那个何从,在那两面三刀两头骗,叫他根本不敢冒险——
不知道何从到底是在谁那边当卧底的。
许昌明心情一变差,就想去看看秦如珠。
她的世界简单纯粹,没有那么多苦恼,所以,他也能在她那获得片刻的宁静快乐。
许昌明来时,秦如珠正坐在雕花木椅上,手里捧着她贴身佩戴的玉佩,正发着呆。
殿内也没宫人伺候。
也不知她这样坐了多久。
“怎么在发呆?想什么呢?”
听到许昌明的声音,秦如珠眼睫一颤,将玉佩紧握在手中,指尖用力到泛白,握得疼了,她都没感觉似的。
“你没事就好,七妹妹呢?”
秦如珠眨了几下眼,往许昌明身后眺望,柔声问。
看她情绪虽然不高,却还是平时那副懵懂的表现,许昌明便没多想。
“她被辰王带走了。”
闻言,秦如珠神色一变,眨了几下眼睛后,她别过脸,不与许昌明对视。
“你将她交给辰王了?”
秦如珠手指攥紧,忍了忍,才转过视线盯着许昌明。
“怎么,还为个与你不亲厚的妹妹,同我置气了?”
但许昌明不以为意,他伸手,摸了摸秦如珠泛红的眼尾,轻笑着,哄她道。
“她临时反水,挟持何从来向辰王邀功,一时半会,也不知会不会死了。”
“你对谁,都这么冷漠吗?”
许昌明刚在秦如珠放置茶点的小桌子前坐下,就听到她冷不丁的这一声。
他扬眉望向她。
“对你不。至于旁人,如珠,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说着,他倒了杯茶,递给朝他走来,也坐下的秦如珠。
“我最在意的就是你,就算我坐上辉王的位置,我也只对你好,你会是我的王后,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秦如珠垂眸,握着茶盏,须臾,才扯了扯唇角。
“好,怎么会不好……”
许昌明见她喝了口茶,神色温顺下来,才放心地跟着喝了口。
似是此时觉着一切稳定,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也没了,许昌明便打开了话匣子。
再看身边温顺可人的秦如珠,他便聊起了不曾诉说过的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秦如珠双手捧着杯子,失神地盯着杯子里微微荡漾的水,闻言,怔了怔。
“记得,我和宫人走散,是你打跑了调戏我的人,带迷路的我登高看江。”
她的嗓音有点沙哑,那时候她以为见到了真正的英雄。
听到她的描述,许昌明眼里暗了暗。
“不,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
许昌明灌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盏,双眸深邃专注地盯着秦如珠,在看到她迷茫惊讶的神色后,才缓缓道来。
“你果然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见过,你还记得吗?你有一年随你父王来辉王宫做客……救过一个小男孩。”
秦如珠瞳孔一缩,似乎有点印象了,但她不确定地盯着眼前运筹帷幄、城府极深的男人。
等待他自己说下去。
“对,那个男孩就是我。”
许昌明说着,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一道被尖锐物留下的淡粉疤痕。
“你八岁那年,玉王带你来辉王宫,你迷路了,跑到了王子住的寝殿附近。碰到被许昌盛和许昌德欺负的我,许昌盛因为我射艺赢过他儿怀恨在心,用尖锐的石头砸我的手臂,想毁了我的手……
你看到了,骄傲又清脆地说‘我是玉国六公主,是你们的贵客,我现在要带他走,你们不许阻拦’。我那两个兄弟怕你告状到父王跟前,便不敢亮身份跑了。你还给我包扎了伤口。”
他说着,似是想起那段灰暗的经历,眉心拧起,很是不愿回想。
辉王宫是全天下最肮脏残忍的王宫,这里没有亲情没有人性,只有至尊和渺小。
他丧母,父王对他生厌,为了保住太子之位,他刻苦读书、学六艺,想将其他兄弟们都比下去。
却都比不上贵妃一句枕边风,明明他胜了许昌盛,父王却赏了许昌盛,看都不看他一眼。而许昌盛,不甘心输给他,便明目张胆地借着宫宴父王无暇管他们时,怂恿许昌德一道废了他的手。
当时的秦如珠,还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着杏粉的宫裙,华光溢彩,干净漂亮得就和那高高供起的明珠。
她那般有底气,也那般善良地救下他,替他包扎,还和他说——
你要是变强了,肯定不会被欺负吧?也没关系,要是你以后出宫了,没地方去了,就去玉国找我,我是秦如珠,玉国最受宠的公主,我可以保护你!
她温柔善良还天真,除了母后,她是第一个这么对他的人。
所以他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变强,就可以将所有欺负他的人踩在脚下。
秦如珠听完,手一抖,杯子跌落,砸在地上,水洒在毯子上。
许昌明看到她眼圈红了,微微摇着头,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是悔恨着什么。
他以为她是悔恨没早点认出他,便伸手去握住她发颤的手。
“现在,想起来了吗?这就是天定的姻缘。如珠,从那时,你就住在我心里了,我保证,往后会对你好的……”
“真的吗?”
秦如珠手抽回,看着他的大手,不知想到什么,崩溃地抬起双手捂住脸。
抽泣不已。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我救下了魔鬼,害苦了我自己!什么天定姻缘,孽缘,孽缘啊!都是我的报应!”
秦如珠骤然起身,将桌上的杯盏都挥到地上。她高声厉色地说道。
许昌明一惊,定定地望着她哭红的眼和崩溃的神色。
心下不由得一沉,随即沉了眉眼,平淡地问——
“你知道什么了?”
想到什么,许昌明立马站起,走到秦如珠跟前,伸手握住她的胳膊。
“是不是秦歆跟你说了什么?你别听她的,她挑拨离间……”
秦如珠哭得脸通红,她奋力甩开许昌明的手。
眼泪迷蒙地望着这个聪明的男人,自嘲地笑了声。
“许昌明,你是不是很自得啊,自得你洞察人心,掌控一切?所以你就看着我一步步陷入你编织的谎言和陷阱中,你很得意吧!看我这么蠢地被你利用被你骗得团团转!”
她伸手,用力拍打许昌明的胸膛。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那是我的父王我的母后,我的亲人啊!他们都死了,是你害我失去双亲,是你让我背负卖国骂名,是你……是你让我变成这么可笑的存在。”
如果不是秦歆告诉她,她还会被蒙在鼓里。
原来,因为她偷走城防图,给了许昌明,父王迁怒于母后,而母后为了保护她,竟亲手杀了父王……
她的父母互相残杀,还是她引起的。而许昌明这个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告诉她,还骗她,还想娶她?
如果她嫁给许昌明为后,那玉国百姓怎么说她?那她便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遗臭万年。
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喜爱她,却将她当金丝雀养着,杀她至亲,却还有脸提深情!
“你冷静点!你父王的死,是他昏庸懦弱所致,至于你母后,她的双手可不干净!他们,不过是咎由自取。”
许昌明有点不耐烦,抓住秦如珠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没看到秦如珠疼得蹙起的眉,也没想着哄她,而只是冷漠地剖开她的伤口,指望她自己看开、愈合。
“秦如珠,你没有亲人、随从了,你也回不去玉国了。你五姐姐恨你们母女入骨,她如今登基为帝,你觉得你如今声名狼藉,还回得去吗?”
许昌明终于不装了,在秦如珠面前展现他最真实的一面。
“只有孤,只有孤不嫌你,不会驱逐你,会保护你,爱你,给你权力地位和荣华富贵。你清醒点,天真的小公主,你也该长大了。”
原本,他想着她要是不知情,就瞒她一辈子,真瞒不住的话,那时应该她也怀上了他的骨肉,她这样需要人保护宠着的女人,离了他又怎么活呢?那时候,她再气,也会想通。
只可惜,该死的秦歆却将这一切提前捅破。但没关系,她现在只能依附他而活,要是不听话,他吓唬吓唬,她便乖了。
——秦如珠,许昌明根本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这样的人,不爱你的内在,也不爱你的情绪低落崩溃,根本就不是良人。
秦如珠想起秦歆说过的话,此时,看着冷酷又高高在上的男人,她忽然理解了。
是啊,许昌明只爱他自己,什么年幼时的情分,不过是他想为曾经失败的他找回尊严体面,娶这三国中最尊贵受宠的公主,当他睥睨一切的王……
他不懂爱屋及乌,他也不在乎她痛苦。
好可怕的男人,她以为他面冷心热,却原来,他的心比他表现得还要冷血。
秦如珠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本性暴露的许昌明,不禁缓缓笑了。
嘲弄地笑了几声。
“错了,都错了。是我一开始就不该认识你,错信你,是我太蠢了!他们咎由自取?不,许昌明,我们才是咎由自取!”
她抓着许昌明的衣襟,轻轻地握住,将脸埋进他怀里。
“我恨我不忍心下手,但现在,我忍心了。”
许昌明察觉不妙,他本能地要推开秦如珠,却发现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气血乱走,他一颤,便吐了一口黑血。
“你,你做了什么……”
他眸光一晃,看到地上的茶盏,不由得眸子一睁。
“你……在茶水里下毒?”
不敢置信地瞪着怀里像只兔子,他手指一抬就能弄死的秦如珠,唇角血溢出。
下一瞬。
胸口插入一把匕首。
秦如珠双手紧握匕首,捅进许昌明的胸口。
她微微弯唇,笑了,血水却不住从唇齿溢出。
“是啊。你说只有你不嫌我会保护我,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怕疼怕黑怕死的娇气包……最怕的,是孤独地枯萎啊……
余生太漫长了,我怕噩梦,怕骂名,怕囚禁……想想,倒是,不怕死了……”
为了让许昌明降低戒心,她自己也喝下了有毒的茶水。
她知道他多疑,自私,但他也同样自大。
他不是信任她不会杀他,他是自大地认为她不敢。
可母后和张嬷嬷,哪怕世人口诛笔伐说她们十恶不赦,那也是她这十八九年来,最爱护她的亲人。
就连父王,他只疼爱她这一个女儿,在许昌明攻城之前,她都是父王最喜爱的女儿……
许昌明杀兄弑父,要亡她的国,她喜欢的小兔子,他将它分尸。这样的人,又岂会爱护她一辈子?
“秦如珠你——”
许昌明不敢置信,他推开秦如珠,扶着胸前的匕首,开始慌了。
他看着被他推倒在地的秦如珠,不禁怒骂。
“你这个疯子!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你,你要杀孤?”
秦如珠疼得浑身抽搐,但她只是握住腰间的玉佩,眼神涣散,唇角却带了笑。
荣华富贵?她生来就拥有了,不是他,她本可以一直享有。
“来人,来人啊……救孤,快传御医,救孤啊!”
许昌明喊着,但他喉咙里不断涌出黑血,他恐慌地摇着头。
“不,不,我才当上王,我不能死……我,还没一统天下……我还没完成大业,不——”
他倒下了。
抽搐着,却仍不肯认命,想爬起来。
外边涌入一队卫兵,为首的是许昌明的堂弟——
他收到秦如珠揭发许昌明弑君的传信,在许昌明随何从出去后,便被秦如珠安排在附近埋伏。
秦歆和秦如珠在宫里玩的“猫捉老鼠”,其实摸透了宫里的地形。
秦歆出宫时,便带着秦如珠这封信,交给了辉国的郡王,这还是许昌明自己口中的“喜欢闲云野鹤不爱权力争斗的傻堂弟”,但其实是许家最正直的子弟了。
他带着卫兵来,本是抓许昌明,却不想,秦如珠竟抱着和许昌明同归于尽的念头。
许昌明咽气了。
秦如珠将视线从他因不甘而瞪大的眼睛上挪开。她在眼里最后那点光湮灭前,伸手,想够一够外边的天空。
但她的手,好像只摸到了那屋檐下的鸟笼。
里边的鸟雀穿着漂亮的羽衣,似受到惊吓,振着翅,挣扎着要飞出笼子。
羽毛振落,旋转着,来到殿内,落在她手边。
她的眼皮子一开一合的,最后,世界归于黑暗。
而她,归于恶果。
殿内乱作一团,年轻的郡王命人将这对“怨偶”的尸体抬出去。
秦如珠躺在担架上,白布覆了全身,玉佩从手中滑落,摔碎成几瓣。
经过屋檐下时,那笼子里的鸟,叫唤了声,用身体撞开了本就不牢固的锁,振动带血的翅膀,终于勇敢飞出,往它不敢奢望的天际飞翔。
…………………………
前世。
在好似一本话本书写完的最后,人们的生活却依然继续。
已贵为辉王后的秦如珠,正躲在阁楼抄写经文,为她死去的父王母后祈福。
却听到底下传来争执声。
“你别胡说,叫人听见,会掉脑袋的!”
“我没有,我这不是只告诉你吗!真的,当初陛下不是去救下亡国的王后,而是……他灭了王后的母国,还带着有城防图的王后,回来向先帝邀功,这才登上王位的。可怜王后经历那一劫,痛苦昏迷一月,卧床养了数月才下地,醒来还以为是陛下救了她。”
“你怎么都知道?”
“昨儿不是我当值吗?陛下身边的护卫长喝多了,全说了。对了,王后与陛下第一次见啊,也不是英雄救美的偶遇,而是啊——陛下提前安排了人去巷子里堵截王后,等王后呼救了再出现救她的……”
“哎,王后好可怜啊,她,这一生都在被枕边人蒙蔽。”
“谁说不是呢?哎,不过她现在都是王后了,还生了小王子,知道了能怎么办?还是不知道的好。”
秦如珠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被她紧握在手,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手里的笔早就滚落在地,她死死地抓着手里的纸团,咬住下唇,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不信,所以她想去找宫女口中的侍卫长,却只看到了侍卫长的尸体被抬出,说是醉酒失职,被陛下杖毙了。
秦如珠不敢妄动了。
接下来,还听说扫阁楼的那两名宫女也被杖毙了。
原本不敢置信的秦如珠,这次,却痛苦不已地意识到,这一切,大概是真的。
是夜,她看着悬挂的夜明珠,已为人母的她,周身都充斥着母性的温柔,却忽然想起一个传闻。
宫里说,王后和陛下生母,先太后是一样的性情。
还说,先太后是被先帝逼死的,因为先帝太薄情,所以陛下铭记,他对王后一往情深,后宫只有她一人。
哪怕王后是亡国公主,只是如今附属于辉国的玉国前王女,陛下也力排众议,在她诞下龙子后,立为太子。
秦如珠现在想来,陛下他或许想弥补童年时的不幸,想在她和太子身上,补偿他幼时的苦楚。
可他或许想不到,他最终活成了他父王,先帝那样的人。
他比先帝更可怕,先帝薄情滥情,世人皆知。而他却伪装成最专一深情的君子……
却杀她双亲,害她亡国,将她当做一样摆件,置于这深宫之中,好全他的万古美名。
灯灭了。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她,她自缢了!”
许昌明处理完政务,正满怀高兴地想来和秦如珠分享喜悦。却突闻噩耗。
他赶来时,大火烧得整个宫殿如火海中伫立。
而秦如珠没着华服,穿着她亡国那日的红裙,悬于梁上。
不仅如此,她还将年仅三岁的太子毒死了……
许昌明看着房梁烧毁,女子如破碎的风筝坠地,与他的孩子葬身在火海中,脚步不由得上前,但却在漫天的火势中,后退,站定。
“秦如珠!你好狠啊!”
一封绝笔信呈到许昌明面前。
他颤着手,接过。
打开就看到素来娇气怕疼的秦如珠留下的血书。
——许昌明,你与你父王殊途同归,你比他更狠,他逼死了你的母后,而你你逼死了你的妻儿,你母后黄泉底下有知,也不会原谅你!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变成你这样冷血残忍的魔鬼……我诅咒你,永生与孤独作伴!
这是软弱的秦如珠,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
许昌明仰天长啸一声,儿时的噩梦重演,与眼前这一幕重叠,叫他头疼愈烈,无比痛苦愤恨。
再后来,辉王疯了。
他分不清儿时与现在,一会喊着“母后别走”,一会嚷着“如珠不要,别杀我们的孩子”,最后又疯疯癫癫地喊着“你们别找我,走开,别杀我”。
终于,本就不服他不近人情统治的藩王,直接反了,将疯了的许昌明囚禁。
许昌明死于一个清晨,宫人发现时,他瞪着突起的眼睛,张着嘴,尸身都开始腐烂。
他手里还拿着那封被他弄得皱巴巴的血书,死时形容枯槁,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却像是一个邋遢的老翁。
哪里还看得见昔年的半分英伟风姿?
一代辉王,一统三国,却最后死在无人问津的冷宫中。
无人哭丧,没人吊唁,尸体被草草地处理了。
终其一生,可叹,可悲,可恨。
最后却在辉国的史书上,却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辉明正王,在位时统一三国,却也因他藩王割据,辉国动乱。死于疯病,有一子,早夭。在位三年,享年二十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