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相让,可老皇帝简直就是咄咄逼人一步不让,棋风果然凌厉,步步紧逼 ,处处杀着,杀得沈长梨一让再让,很快就被老皇帝逼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虽然沈长梨参不透其中的玄机,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棋局的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老皇帝果然厉害,她额头开始冒冷汗。
又走了几手,棋局更加锋锐起来,逼得她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额头上冷汗涔涔,不由瞟了萧衍一眼。
可见他身姿端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现在的颓势。
本着完全信任的原则,沈长梨收回目光,静了静心。
突然旁边传来不和谐的声音,沈长梨微一扭头,就看到坐在她右手边的青王殿下已经袖着手低着头竟然打起了盹。那呼噜声,简直如同进军的战鼓。
这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方才还在为女儿的遭遇凄苦着脸,如今女婿还在背水一战,他却将凡尘琐事全抛却,自个儿去会周公去了。难怪老皇帝对他这个胞弟如此放心,这简直就是上不了台面。
老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青王的异样,落下白子后,貌似无奈地低叹一声,“你呀——”随后,目光向凉亭外一瞟。戴公公立马上前,将臂弯里的披风披在了青王的身上。
沈长梨注意到,那披风似乎是老皇帝穿来的,如今穿在青王身上,他长长的口水流在上面,简直有点惨不忍睹。
沈长梨捏着黑子有点下不下去,老皇帝方才的一子,简直将她的路完全给封死了,棋局似乎进入了死局。她冷汗直冒,脊背汗湿一片,不由又瞟了萧衍一眼。
他依旧没有看她,微垂着眉目,似乎所有心神都在棋局上,只是那嘴唇时不时抿一下。沈长梨急的真想提醒他,若是一直再退,他俩就死翘翘了。突然,萧衍抬手摸了下鼻子,沈长梨心一跳,手中的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棋盘上。
老皇帝皱了皱眉,手捻棋子,却突然转头冲着萧衍浅淡一声,“老九,你这个徒弟很有灵性,下棋极有你的风范。”
沈长梨完全参悟不透棋局,若是一直退让,便是萧衍的风范,她也真是无语了。
可萧衍却不卑不亢回道,“父皇棋技炉火纯青,儿臣这几手,比不得父皇目光深远。”
明德帝脸上阴晴不明,叹息一声,“听说这两日你一直耗在黑豹军营里,将领调动频繁,有人向父皇密奏,说你延至今日都不曾将兵符上交兵部,有图谋不轨之心,让朕依律严查。还有你二哥和七哥,最近也是小动作不断。你二哥是个糊涂的,以为有了王相撑腰,私下便肆无忌惮地中饱私囊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可老九,你却是朕最看好的儿子,如此异动,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萧衍深邃的眸子一眯,“自从黑豹卫从北黎得胜入京,父皇大肆犒赏兵将,营中人心浮躁,淫乐之风盛行。儿臣如此做,只是想告诉他们,不能因为打了胜仗,就可以享乐不思进取。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为中宁守疆土护百姓安宁,永远不能懈怠。”
萧衍说的铿锵有力,义正言辞。
老皇帝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朕就放心了。”
老皇帝说完,再不提其他,只关注棋局。好像先前那几句话,只是父子间随口的闲谈,不值一提。而在棋盘上,却是杀机四伏兵行锋锐,直接将就将沈长梨真正逼入死局。
沈长梨艰难地咳嗽了一声,瞄了瞄萧衍,按照他的意思落下最后一子,她不再看棋局,闭目叹息,心想着,看来今日是死定了。
老皇帝突然惊咦一声。
沈长梨猛地睁开眼,看向棋局,惊愕得瞪大眼。
只见她方才落下一子后,整个棋局风云突变,峰回路转,原本步步紧逼的白子,不一会儿工夫,就全盘落入黑子的早已布下的陷阱中。这一突变,惊得沈长梨心头急跳,对萧衍佩服的简直是无体投地。落子再不迟疑,只觉得棋盘上山河撼动硝烟弥漫,原本一直退让七零八落的黑子竟然势如破竹,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瞬间将黑子逼入绝境,再无翻盘的可能。
“朕输了。”
老皇帝将手中白子丢入棋盒,低沉的嗓音却是非常干趣的一锤定音。
沈长梨赶紧起身,冲着他恭敬地拱手一礼,“陛下,承让了。”
老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整了整自己描金盘龙的袖角,只是那透体而出的凛冽,让沈长梨丝毫不敢懈怠,依旧躬着身子保持行礼的姿态。
老皇帝偏生一直没看她,只是抬眸看向萧衍,“老九,你这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下的可真是好!”
一声好,却不是真的夸赞,而是说的反意。
沈长梨心口就像炸了一个雷,闷响之后,她几欲想吐血。如今她赢了,却听着老皇帝的意思,似乎很不满意。
可萧衍却只是一撩袍子从大理石墩上站起身,冲着老皇帝拱手一礼,垂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答道,”不,这一局叫父慈子孝。”
老皇帝一怔,随后又看了看棋局 ,突然眉眼温暖开来,“老九,你有心了。”
“父皇治国有方,万民敬仰,儿臣理当一孝。”
沈长梨听着二人颇有玄机的话,一时想不明白,突然福至心灵,便明白了。她与萧衍的猫腻,老皇帝心知肚明。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才,只用半个时辰,就能将一个老谋深算的下棋高手给赢下。他父子二人心照不宣,以她的手,父子对弈。赢,她死不了。输,她死翘翘。
总之,她就是夹在中间的那个倒霉蛋。
她胸口气呼呼,却不敢有丝毫的表示。老皇帝就是一只老狐狸,知道她是萧衍的软肋,就这样协迫着她对弈。其实他也是用这种方式,逼迫萧衍对当今局势给出一个态度。
而萧衍毫不迟疑地再次表示要去玉屏城就藩,又以一局精巧绝伦的棋局,明确告诉他老爹,他可以忍,可以退,不等于他打不过,只是因为他心中装着一个‘孝’字。
一个‘孝’字让他心甘情愿远走玉屏城,将大好的局势拱手让人。不参与皇位之争,安分守己地做个守疆的藩王。让老皇帝永远放心,无论他将来将皇位传给谁,他都不会反。
“老九知朕意,识大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老皇帝龙颜大悦,哈哈笑着将萧老九夸赞一番。
“皇兄,你们下完了?”旁边青王殿下揉揉眼睛,睡眼迷离地伸了个懒腰,那件搭在他身上的披风瞬间滑落,他连看都未看一眼,站起身,“皇兄,阿桐的事该怎么办?”
做为父亲,他好像没半个主见。自己女儿出事,他率先进去哭一通,随后凡事都要问皇上的意思,就好像他这个人懦弱无勇到极致。
经他一问,老皇帝还未刚刚缓和的眉目又沉了沉,他眸光瞟向沈长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做为阿桐的夫婿 ,你竟然允许她遭受这样的迫害,当真罪无可恕。”
沈长梨‘扑通’一声跪下,“臣知罪,臣没有护好郡主,理当该罚。”
“既如此,那就抽三十鞭吧!”
老皇帝轻描淡定地一挥手,沈长梨咬着唇,郁气地在心里骂娘,两名禁卫军立马上得凉亭就要扭住沈长梨的双臂。不料,萧衍一撩袍子跪在他面前。
“父皇,此事怨不得沈医官,阿桐是在儿臣的府上出的事,儿臣难辞其咎,请父皇允许儿臣替沈医官受这三十鞭。再则,太子皇兄那里,也离不开她,她若是伤了,受折腾的还不是太子皇兄——”
沈长梨抿抿嘴,看着萧衍挺直的脊背,头却垂得很低。她鼻头酸涩,萧老九向来高傲,从未低下过高贵的头颅,可如今,为了她,不惜再次向老皇帝请求替她受刑。
如今她都下棋赢了,却依旧难逃罪责。
“既然老九如此坚持,那朕便成全你。”
“谢父皇成全。”萧衍重重叩首。
“臣不愿。”沈长梨瘪着嘴,眼睛湿漉漉地看了萧衍一眼,又转眸看向老皇帝,“陛下罚臣,臣无怨言。臣不愿让殿下为臣受过,请陛下恩准,只罚臣一人。”
萧衍站起身,开始脱外袍,他眉眼沉沉地看向她,“爷是一家之主,出了事,自当领罚。你别自不量力,在靖王府,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两名禁卫军一下子放开沈长梨,转而走向萧衍。
沈长梨眼眸红红地看向青王,希望他能为萧衍说上几句,没想这老家伙脸上一片淡然,微合着双目,谁也没看。也根本不开口为萧衍求情。
她在心里暗骂,奶奶的,你闺女跑到靖王府找茬,现在出了事,却全赖在他们头上。子不教,父之过,你可懂?
“咔嚓!”
凉亭外突然一声惊雷,后花园狂风大起,满天的星斗换成了浓厚的乌云,遮天蔽日一般。凉亭四周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摆凌乱。在萧衍跨下凉亭的那一刻,豆大的雨点像根本不经商量一般就掉下来。
沈长梨见萧衍褪下外袍后,只着一件软绸衬袍,强健的身躯不卑不亢地走向禁卫们已经架起的’十‘字架旁,他走过去,双手挂在上面,微垂着目,将后背呈给那个拿着长鞭的禁卫。
沈长梨脚步慢腾腾挪到凉亭柱子边,眸眼沉沉地看着风雨中那个不屈的男人。
一声鞭响,狠狠抽在他身上。
他身子一颤,没发出任何声音。
而沈长梨眼眸立马红了,那一鞭抽在他身上,却仿佛抽在她心里。这本该是她承受的,三十鞭要不了她的小命,却也足以让萧老九受伤。
她回眸看了老皇帝和青王一眼,这兄弟俩又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坐在石桌上喝茶。都说皇家无情,果然如此。
随着那鞭声凶猛地传来,沈长梨再扭头看去,萧衍白色软绸衬袍上随着那鞭子的落下便印出一道血痕,但随即又被雨水刷去。只留下衬袍下摆浅红的痕迹。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再不迟疑,沈长梨直接跑下石阶冲进风雨中,也不管那鞭子有多么尖啸锋锐,一下子冲过去从后面就抱住了萧衍的腰身。
那个拿鞭子的禁卫立马停住,扭头看了凉亭一眼。
萧衍也立马回头,气急败坏,“你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不。”沈长梨抱着他的腰紧紧的,眼圈通红将脸埋在他后背,“萧老九,你若不想我咬舌自尽,就给我闭嘴!”
知道她倔强,萧衍目光撩了凉亭一眼。
那个拿鞭子的禁卫看皇上没有任何反应,便退后一步,直接又抡起了鞭子。
一声尖啸,鞭子狠狠抽在萧衍肩头和沈长梨的后背上。
她没能忍住,轻呼一声,后背就像被人拿斧子劈开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萧衍立马转过身来,将她揽进怀里,随后身子一转,将她护在胸前。那鞭子依旧狠狠地落在他背上,沈长梨抬起头,小脸被雨水浸湿,已看不到她的泪水。她依旧伸手将他抱的死紧,随着他身子的颤动,嘴角的血丝滑下来,落在她肩头。
萧衍咧嘴笑了笑,宠溺地看着她,“不听话,会被人看笑话——”
“萧老九,没人会在乎我们,又有谁会看笑话呢?”
萧衍深深地看着她,慢慢弯下腰,将头搁在她肩膀上,低喃一声,”可我在乎你——“
沈长梨瘪了瘪嘴,眼眸通红,紧紧抱住他,“我也只在乎你——”
三十鞭很快就行完了,萧衍身上并没有多少血渍,他脚下的雨水却被染成了红色。禁卫已经退下,可二人相拥在一起的身子却没有分开。
一把伞无声无息遮在他们头顶。
沈长梨抬起头,就看到了李夫人。
她打着伞,目光肃然,“殿下身上有旧伤,受了鞭刑,淋不得雨,你赶紧将他扶进屋,皇上和青王那里,有我——”
说着,李夫人将伞递给沈长梨。
“夫人,你要做什么?”沈长梨觉得李夫人脸上有种誓死而归的决裂。
李夫人笑了笑,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这个王府,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殿下,这事是雷鸣的错,不能让殿下替他受过——”说着,她要转身,手却被狠狠攥住。
萧衍回过头,“奶娘,本王不准你去。否则,我这三十鞭就白受了。”
他一声奶娘,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与李夫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带着点依赖和任性。
李夫人眼睛立马红了,“陛下不会轻易放过靖王府,这事我来承担。”
萧衍摇摇头,一手牵着沈长梨,一手紧紧拽着李夫人,三人一同走向凉亭,“父皇,皇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让阿桐一直留在靖王府吧!有沈医官在,她定能很快醒过来。”
这便是要赶人了。
老皇帝站起身,他走向凉亭边,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这个一向看好的儿子,见他一手紧紧牵着萧桐的未婚夫,还未刚刚缓和的脸,又阴沉下去。
“成何体统?他可是你妹妹的夫婿——”
说完,也不等青王,一抬脚就冲进风雨中。
戴公公和一纵宫女太监赶紧上前为皇上撑伞,戴公公更是夸张地尖着嗓子,“哎哟,陛下,您小心些,地上有雨水,小心湿了龙靴——”
待凉亭四周的禁卫也随着皇上离去,青王才慢腾腾走下凉亭,他走到萧衍面前,目光极是复杂地看着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才发现,他竟然已长大高出他一头。
不由叹息一声,“阿衍,阿桐就交给你了。”
沈长梨却注意到,此刻的青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是那样懦弱无能的神态,而是深着眼,心里就像装了很多事,让他一下子显得苍老不少。
“皇叔,别告诉皇婶,就说阿桐顽皮,要一直赖在我的靖王府里。”
青王点点头,“阿颉也来了,阻止他,别让他闯祸。”
“皇叔放心,有我在呢!阿颉也不是那样冲动的人——”
萧衍话还未落,李夫人就已跪倒在青王面前,她身子跪伏在泥水里,“雷家有罪,请青王殿下责罚。”
青王叹息一声,亲自将李夫人搀起来,“都是阿桐太任性,也怪我与她母妃,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她也是着了别人的道——这事,怪不得阿鸣,他自小便护着她——如今最委屈的便是沈医官了,做为本王的女婿,我却对你丝毫不能维护——”
听着青王说这话,沈长梨心头舒缓了不少,“臣不怪殿下,殿下也有身不由已之处,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将阿桐救醒——”
“儿大不由爹娘,希望经了此事,阿桐能懂事些——”说着,青王甩甩衣袖,抬脚就走进风雨中。
他孑然一身,身边竟没带任何侍卫婢女,背影显得孤寂萧索。
“阿梨,赶快将殿下扶进屋,我送送青王。”
李夫人说完,便打着伞追青王而去。
“爷,可是还能走?”沈长梨心疼地看着他。
萧衍一张俊脸被雨水浇的更加神俊,五官棱角分明,着实惊艳。
他哼一声,松开她的手,也将身子从她身上挪开,“爷是何人?区区三十鞭而已,那还不是给爷挠痒痒——”说着,便独自大步朝着凌霄院而去,而那走路的姿势,别提多别扭。
沈长梨撇撇嘴,“死鸭子嘴硬,背上不疼才怪!”
说着,她跑上去,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搀着他慢慢走。
“爷——”此时,简石公公和小白羽卫都撑着伞远远地跑过来,之前在后花院,禁卫军将整个后院都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萧衍身着软袍,由沈长梨搀着,二人都被雨水浇透了,才惊叫着都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