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抿了抿嘴,瞧着他将后路都想好了,不由一叹,“既然阿衍心意已决,那父皇也不再强迫于你,便允了你的请求。你只管安心在府里迎娶王妃,玉流凝,父皇此后再不提。”
萧衍一撩袍子立马从椅子上站起,郑重跪在老皇帝面前行了个大礼,诚恳地道,“多谢父皇成全。”
老皇帝瞧着他眯了眯眼,幽幽叹息一声,“平身吧!瞧你这点出息,为了一个女子,值得你如此郑重其事。”
萧衍也笑着起身,“父皇最知儿子,这几年父皇赐的王妃都莫名死去,儿子着实怕了。如今好不容易婚期将近,儿子只想守着她,平安将她娶进门。别无他求。”
老皇帝似乎也能体会他的心情,特别是他提到前面未过门就死去的王妃,心中也是感慨不已。咂了下嘴,此事揭过,老皇帝又将话题绕了过来。
“如今黑豹军热血上脑扣押了兵部的几位大臣不算,还要在明日将他们驾到火上烤——这帮混蛋,那帮悍血之气还未从战场上拉回来,如今对自己人都这么狠,若不是看在他们军功卓着的份上,父皇早将他们全砍了。”
老皇帝说着,有意无意地瞄着萧衍的反应。
萧衍默不做声地又坐回椅子上,闻言,眸子一沉,“此事非父皇不能解决。”说着,见老皇帝的脸瞬间沉下来,又立马道,“儿臣如此说,也着实为父皇着想,并非儿臣不愿出面。儿子已经三次抗旨称病,若是此时出去调停,那置父皇的皇权和威仪于何地?”
老皇帝阴着脸哼一声,“那依你之见要如何?”
萧衍眸光一闪,淡定地道,“当年中宁建国,皇爷爷与父皇大杀四方神威扬天下,令无数英雄竞折腰,若是父皇将当年的王旗插进黑豹军中,将士们自然心服口服。他们之所以激愤,不过皆是因昌王沈海不敬皇族。
儿臣虽然卸下军权,但还是父皇的儿子,有亲王之尊,也是父皇亲封的震国大将军,昌王出言侮辱将我踩在脚下,无疑也是打父皇的脸。将士们气的也不过如此,不是真的要反朝廷。他们在北黎为中宁出生入死,怎会在安宁之时反了朝廷,这不合常理。若是父皇以王旗威慑,再下旨惩罚昌王沈海,将士们心中怒气一散,自然就不存在哗变。”
听了他的话,老皇帝思索片刻,顿时眼角见笑,“阿衍,父皇从来没有看错过你,如此,父皇就听你之言。”
说完,老皇帝满意地品了一口茶,萧衍今日的表现着实令他更加满意,再三试探,他这个儿子是真的无心皇位,着实让他放下了心。他能看得出,那个沈长梨就像牵住了他的魂一般。
如此,也好。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青王不就是个例子?
一辈子绕在女人的裙子边,连上朝参政的心都磨没了,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老皇帝的神情与刚进靖王府时的阴沉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慈爱的老父亲,又细细询问婚事进展的情况,听萧衍勾着唇角愉悦地一一回答,他更加满意。于是,眼睛看了看窗外,老皇帝声称时辰不早了,便起身离开。
萧衍将他送到大门口,老皇帝脚步一顿,又回身意味深长问,“告诉父皇,你那个爱宠沈长梨,如今在哪里?”
萧衍面色不变,脱口而出,“不是已经死在皇家地牢里?”
老皇帝冷哼一声,“你舍得让她死?少在父皇面前装疯卖傻。”
萧衍垂下眼睑,“她死了不是更称父皇的意吗?”
“胡说八道!”老皇帝有些恼,“萧老九,别以为父皇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今日父皇提及她,并不是想治她的罪,而是珍惜她的医术。如今德妃身子骨不好,阿桐还没有醒来,青王妃整日在朕面前哭哭啼啼,朕着实让她闹的头痛。太医院那帮庸医对阿桐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若不是她留下的方子一直养着阿桐,说不定那丫头——”
老皇帝说着,语气一哽,毕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心头还是有点亲情在的。
萧衍抿了抿嘴,“那父皇的意思——”
“甭管你用什么法子,带她入宫,为德妃瞧瞧身子骨。再入青王府,让阿桐尽快醒过来。阿衍,这段时间,风雨飘摇,你太子哥哥去了,皇族不能再出事——”
萧衍暗合了眉眼,“父皇,不是儿子不愿,只是儿子怕了。上次她为太子哥哥诊病,无端差点送了命。如今儿臣怎敢轻易让她入宫?若是再有差次,那不是更没命了吗?除非父皇答应儿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要她的命——”
听他护着沈长梨就像护着心肝宝贝似的,老皇帝气的一拳捶在他胸前,“你个臭小子,心里只有女人,德妃对你可不薄,你这是要娶了媳妇忘了娘——”不过,细想之下,老皇帝也释然了,笑着,“罢了,好不容易动了心动了情,父皇知道你的小心,如此,便都依了你。”
说完,老皇帝转身上了龙辇。
萧衍抿抿嘴,抱拳冲老皇帝一礼,“儿臣恭送父皇。”
龙辇刚刚启动,老皇帝又掀开了帘子,看着立在下头的萧衍,眉目间似有犹豫,但还是说出口,“如今你也将娶妻,有空,便去瞧瞧你母妃吧!让她也高兴高兴——”
说完,老皇帝立马放下龙辇帘子,似乎多待一会,他就要受不住似的。
萧衍立在府门口,灯光摇曳间,半个身子都隐在夜色中,脸上无任何波动,只是那站得笔直的身影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在夜色中,显得寒光四射。
龙辇上,老皇帝暗合着眸子斜斜倚在软靠上,这几天心力交瘁,他明显老了不少。为他捶背的戴公公瞧着他的神色,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犹豫了好久,才终于开口。“陛下,奴才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戴公公也是伺候他几十年的老人了,自然与老皇帝的关系不一般,至少值得信任。
老皇帝显然情绪不是很高,“讲吧!”
戴公公看了老皇帝一眼,慢慢跪在他身边,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开口,“陛下,老奴伺候您几十年了,从未见您如此疲累艰难过。老奴心知陛下宅心仁厚,对皇子皇孙们都呵护在心,若不是迫不得已,实则不舍得惩罚他们——”
老皇帝掀了掀眼皮,“啰里啰嗦,讲重点。”
戴公公擦了擦额角的汗,似是下定了决心,壮着胆子道,“陛下,请恕老奴斗胆,老奴瞧着靖王殿下在一众皇子皇孙们中还是最出类拔萃,真是像极了当年陛下年轻时的样子,若是能留在京中,陛下您与先皇辛苦创下了万世基业,便是后继有人,靖王能定再创一番辉煌盛世——”
“混账!”老皇帝猛地睁开眼,暴喝一声,一脚就踹在戴公公的胸口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管起朕的朝政来了!”
戴公公爬起来,又跪伏在老皇帝面前,“陛下息怒,老奴不敢!”说着,又呯呯磕了几个响头,哭诉着,“陛下,老奴没有私心,每一句都是为陛下着想啊!自从太子殿下殁了,陛下为立储之事简直操碎了心,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朝中那帮老臣一点都不体谅陛下,整日在朝堂上吵吵嚷嚷,让陛下烦不胜烦。老奴着实心疼陛下,实在忍不住——”
轻哼一声,老皇帝斜睨了他一眼,又微合了眼眸,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哼,你跟了朕大半辈子,难道还参不透朕的心思?”
“是,就因为老奴心知陛下的心思,才想着奉劝陛下。”戴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陛下也是极看重靖王殿下的,也知陛下的心结,可当年之事,皇贵妃娘娘虽然一字不辩,可她硬是自己搬进冷宫二十年,足见她的清白——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容得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或许这正是北黎国的挑拨离间的险恶用心,况且,这么多年,靖王在北黎边境杀的北黎人还少吗?如此,还不能消除陛下心中的猜忌吗?”
“闭嘴!”
老皇帝似乎又怒了,一脚又踹向戴公公。
这次戴公公捂着胸口一时没能爬起来,老皇帝阴着脸怒道,“狗奴才,别以为朕相信你,你就能大着胆子妄议当年事,你的狗命,朕一点都不怜惜,再不知轻重,你就不要跟着朕回皇宫了——”
戴公公嘴角浸出血渍,他挣扎着起身又跪伏在老皇帝脚下。
“老奴——死不足惜!老奴是心疼陛下,多年来一直在冷宫外徘徊,却始终不肯踏进去一步——人生苦短,岁月流逝,老奴心知陛下心中是一直装着皇贵妃的,可蹉跎了这么多年,陛下与皇贵妃还要置气到什么时候?老奴听说,皇贵妃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冷宫环境那么差,难不成要等她香消云殒,陛下才知怜惜,那时候就晚了——”
“你,你个混账东西!”
老皇帝似是气坏了,胸口起伏,指着戴公公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心知他说的都对,可心中就是有口气堵着出不来,重重咳嗽了几声,老皇帝用手狠狠捶着胸口。
戴公公吓得赶紧抬起头,跪着直起身,为老皇帝顺着气,“陛下,老奴该死——”
翌日一大早。
久不着戎装的吴刚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明皇圣旨,身后一人扛着当年先皇打江山的黑鹰王旗,带着重甲执戟的禁卫军一路狂奔去了京郊黑豹军的营地。
看见被捆绑在柴火堆上的昌王沈海,吴刚勾了勾唇角,丝毫没有让将士们放下他的意思,而是将王字旗一插,先对着黑压压的将士们慢吞吞念起了圣旨。
当气息奄奄的沈海听完圣旨,一张将死的脸更加死气沉沉。
陛下在圣旨上不仅训斥他对皇族的出言不逊,还收回他领兵的权利,军杖三十,罚俸一年。
原本沈海只是肉疼那热辣滚烫的军权还没捂热乎就没了,心中正惋惜。又听到三十军杖,觉得只要让他回皇宫,这军杖也没什么大不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水分极大。
没想吴刚却直接要求这三十军杖当场执行。
激得将士们一阵振臂高呼,似是极解气。
面若死灰的沈海被群情激愤的将士们放下来,禁卫军直接接手按到了长凳上,‘啪啪啪’板子打在肉里的声音,禁卫军丝毫不手软。这对于已经被折磨得几天水米未尽的沈海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刚打了十几板子,人就已经昏死过去。
可吴刚坐在点将台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板子声,有禁卫军来报,说昌王沈海已经昏死过去,问他还要不要打?他直接牛眼一瞪,冲那个禁卫军吼道。
”你哪只驴眼看到昌王昏了?就这么几板子,就能将人打昏,你以为昌王是纸糊的吗?他可是堂堂大丈夫,怎能如女子一般柔弱?再者,你敢抗旨?”
说着,吴刚将那明皇皇的圣旨往那禁卫军身上一扔,吓得禁卫军连忙跪在地上手忙脚乱接住圣旨,回头一挥手,那要命的板子声再次响起。
吴刚翘着二郎腿,冲着站在一旁的张御医抬了抬下巴,“别担心,陛下只说罚三十杖,又没管人的死活——杖刑后,你只要让人喘着气抬回皇宫就行。”
张御医面无表情,只冲着吴刚眨眨眼,“老大人说的是,就依您所言。”
闹得沸沸扬扬的兵变终于结束了。
可此事的影响似乎远远没有结束。
在惩罚了昌王沈海,在对军中没有参与哗变的各将领又进行厚厚封赏之后,老皇帝终于秋后算帐了。
以‘玩忽职守’为由,革去了黑豹军左将军傅大海的职务,却还保留着他北定侯的爵位,打入大牢接受审查。另外,法不责众,可对于那天带头起事的几十个人,却给予了最严厉的惩罚。直接解了军职,逐出军营,永世不得为朝廷录用。
此事才算真正的平息下去。
其中利益得失,一时间很难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