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赵方仪被关在偏僻一角。
隐隐约约有哭泣声传来,吵得他不能安眠。
他耐心耗尽后果断睁开眼,朝着他对面的牢房看去:“蛮灵萱给我闭嘴!你阴魂不散的还要哭几天才肯放过我?”
他不知道琅沧仙门的人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他和蛮灵萱关到了一处。
他不能接受。
蛮灵萱双手捏紧一块小小的牌子。
今天有好些人来看她,那些人都是万兽门掌门的故交。
个个苍白银发,脸上沟壑遍布,说起往事时,他们浑浊的眼中悲痛欲绝、激愤难当。
他们最后惋惜看向她,只说了一句话:“可惜啊,造化弄人……”
她知道是这些人在仙盟会上力排众议、保全了自己,但她却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
话到嘴边,却被她狼狈咽下,只能流出几滴泪。
最后一个长老离开时,交给她一块银制小牌。
银制小牌被人一笔一划雕刻得十分精细。
那位长老告诉她,这是她爹死后还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
这块银制小牌的正面刻着“温芸”两个字,背面则是“岁岁平安”四个字。
蛮灵萱指尖停在“温芸”这两个字上,又呜咽出两滴泪来:“我叫温芸,我叫温芸对吗?”
赵方仪眼下青黑,几天没合眼的他气不打一处来:“我管你叫什么!你以为我们是关一天两天吗?是关很多年!你每天这样哭,还让不让人活了!!!”
赵方仪一拳砸在牢门上,“哐当”一声。
蛮灵萱更绝望,矛盾下更不知该如何自处,空荡幽深的牢房里,只有赵方仪这一个活人,蛮灵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泪眼盈盈喊了一声:“赵方仪……”
赵方仪觉得晦气,转身背对蛮灵萱,也不答话。
蛮灵萱向前爬了两步,双手抓住牢门,透过缝隙殷切看向对面的赵方仪:
“之前将你抓住,欺负你、侮辱你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呜呜呜呜……我欺负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琅沧仙门掌门的儿子,我那个时候讨厌仙门,所以才那样对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方仪不知为何,在听见蛮灵萱的这句话后忽然想起了言洛,又想起了他最爱的师尊。
他脸上一阵青白,回忆的浪潮像是要将他淹没,压得他快要呼吸不上来。
他没想到他和言洛会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他以那样的理由欺凌过言洛,没想到终究有一天被蛮灵萱用同样的理由折磨数月……
赵方仪脸色十分难看,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无力苍白的笑。
蛮灵萱见赵方仪丝毫不理她,又一个人爬回阴暗的角落,轻轻呜咽。
赵方仪一动不动,伴着这阵细微的哭声,无言独坐到天明。
天亮后,有高阶弟子打开牢门。
他和蛮灵萱都尚未习得如何辟谷,弟子每日都为二人送来饭食。
蛮灵萱心思杂乱,只胡乱吃了两口。
赵方仪看着蛮灵萱碗里的干净饭食,再看向自己碗里,是漆黑焦糊一片,脑门上的青筋开始跳动。
他们进食的时间有限,弟子见赵方仪始终不准备动筷,便劝道:“再不吃我就要收碗筷了。”
赵方仪听后不为所动。
已经连续几天,送给他的都是这样的饭食,根本下不了口,他宁愿饿死也不吃。
在蛮灵萱和吃食上的双重折磨下,他已经又饿又累,却站得笔直,高高仰起头。
弟子叹气,盯着赵方仪又暗示道:“赵公子,好歹吃两口吧。”
赵方仪怒极后将碗一踢:“这明明是给狗吃的!我就算是死,也不受这样的屈辱!”
弟子脸色苍白了一瞬,又尴尬咳了两声,示意他小声一些。
隐藏在黑暗中的消瘦身影轻轻动了动。
赵方仪察觉到异样后朝那处望去:“谁?!”
那人无处可躲,经久一声叹息后,才缓缓走了出来。
弟子朝那人恭敬行礼:“掌门。”
弟子礼毕后安静退守在旁,目光不经意瞟去时经不住感叹:这两人不愧是母子,都把头仰得高高的……
这两人要是较起劲来,不拼个头破血流才怪!
公孙千落看向不远处倾洒的饭碗,她默不作声将地上漆黑焦糊的团块拾起:“……我还是没有做好吗?”
弟子见状,慌忙着弯腰,帮公孙掌门捡起几块。
弟子疯狂给赵方仪递眼色,小声示意道:“这是公孙掌门亲手做的。”
赵方仪眼角余光看向地上的黑糊结团的“东西”,他无力依靠在发霉的墙上,深吸一口气后并不领情:
“事到如今,你还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觉得时过境迁,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倒在无极长老怀里,哭着喊爹娘的小孩了……
公孙千落忙碌的手一滞,她目光黯淡须臾后,苦涩一笑。
她那日听了一名弟子的劝告,赶去九碧泉宫,看见了被关在地牢的赵方仪。
赵方仪那时浑身发着热,看见她后还以为是幻觉,将她牢牢抱住不松手。
她和赵方仪,总有一个要先低头。
公孙千落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后,将当年的疮疤揭开:“你爹去世那日……”
赵方仪目光一凝,慌张看向她。
“那日我和他在一起,可他却让我先走,说他随后就到。”
“后来我却再也没能等到他……”
“从那天起,我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悔恨将我侵蚀占据,我不得不让自己忙碌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麻痹自己暂时忘却他。”
“我也下意识躲着你,因为你会让我想起他,每当想起他,我都会生不如死……”
赵方仪不忍再听,每听一句,他的心就凉一分。
原来他彻头彻尾是个笑话。
他身心俱疲,颤抖着道:“……算了,你不用再说。”
蛮灵萱听到现在,她是个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的,她替赵方仪说道:“可是他偶尔做梦都……”
赵方仪大喝一声,急忙阻道:“闭嘴!”
公孙千落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希望她和赵方仪都能解开心结。
她上前几步,走到赵方仪的牢门前才停下,目光望向牢门上那道重重的锁,冷肃的一张脸终于触动着瓦解。
她试探而渴望地看向赵方仪:“人人都说我坚强,连眼泪都不曾流过。但或许他们错了,我才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我太喜欢逃避,对他也是,对你也是……你变成那样,我难辞其咎,是我错了。”
“无极长老的死是你一手造成,无论如何,你都欠无极长老和言洛一个道歉,你……”
赵方仪抬眼看向她,公孙千落停下,目光盈盈看向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赵方仪又将头埋下,良久后,他才缓慢蹲下身子,在稻草堆里捡了一块黑糊团状的东西塞进口中,细细咀嚼。
公孙千落将泪抹干,急忙喊道:“你别吃了!”
赵方仪吞下后,才盯着脚边的稻草缓慢说道:“炸鱼,你把刺都挑走了。”
公孙千落隐隐一笑:“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但是你小时候被刺卡过,从此就再不吃了……”
赵方仪嘴里焦糊的苦味过后又是一股鲜香,他叹一口气道:“你做饭不好看,但味道其实还不错。”
公孙千落看到希望,她双手都有些颤抖:“明日,还想吃吗?”
赵方仪良久过后,才终于重重点头。
公孙千落离开后,赵方仪叫住了静立在旁的弟子,朝他问道:“为什么掌门身上这么凉?”
弟子向他回道:“自你走后,掌门自罚入水牢,前些日子因魔族那档子事才出来。”
“如今魔族的事也差不多处理完了,掌门又准备入水牢陪你思过。”
赵方仪后退两步,后背狠狠撞上白墙。
弟子准备出去,赵方仪又将他叫住。
“麻烦你……替我拿纸来,我要写信。”
弟子“噢”了一声后,替赵方仪找来了纸笔,在一旁守着他。
赵方仪将笔丢在一旁,没有桌子,他只能跪在地上,将稻草赶开后,将纸平铺在地上。
他在指尖上一咬后,鲜血冒出。
他思前想后,一笔一划、一字一顿写得十分认真。
平日里高高抬起的头在这时似乎快埋进地里。
他一共写了两封。
写完后他将落在信纸上的灰尘抖落干净。
“这一封,麻烦你在我师尊——无极长老墓前烧掉。”
“还有这一封,麻烦你转交给……言洛。”
弟子拿着信,点头后走出。
弟子看向手中的第二封信,有些为难,声音飘荡在空旷的牢里。
“给言洛的……这不好弄啊,如今言洛成了魔君,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要想找到他估计还得通过伏冥仙君……啧,麻烦咯!”
赵方仪听后心惊,慌忙喊道:“你说什么?他成了魔君?!”
弟子早已经走出牢房外,根本没听见赵方仪喊的这一声。
蛮灵萱比赵方仪入狱的时间晚了一些。
她知道比他多,于是搭话道:“言洛那白毛说要去消除两族隔阂,哼,我才不信他能做到!”
赵方仪略微瞪大双眼,他的一颗心开始作痛。
蛮灵萱还在喋喋不休:“他怕是还不知道魔族是什么样的,他以为当魔君很简单吗?”
“整个魔族,都分了好些部落,有几个部落跟允无舟一样喜欢杀戮,连我都怕他们,我不信言洛能搞定他们!”
赵方仪将心中惊骇压下后,无可奈何一笑。
“还有啊……”蛮灵萱被转移注意,已经完全停止哭泣,她还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
“温芸闭嘴,我要睡了。”赵方仪不想听,直接打断道。
蛮灵萱声音沙哑,但她正在兴头上:“其中有一个长老……”
蛮灵萱忽然停顿,她有些哆嗦:“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赵方仪已经不耐烦了:“温芸温芸!你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