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向城外的禅心寺。
宋无溪跟宋余潭一左一右坐在宋姥爷身旁。
宋姥爷抑制不住的咳嗽，从包袱里拿出药粉吸几口才稍微缓和了些，来自老态龙钟的饱经风霜显的更加苍老。
“又在府里打架了？”
宋余潭抢着开口：“大伙都瞧见了，是宋无溪先动手的。”
宋无溪心累的闷哼了声，无用的辩驳只会浪费口舌。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不吱声，难免有些委屈，最近那些委屈化为无暇辩驳的安守本分。
宋姥爷语重心长：“唉，我恐怕没多少时日了，最后段时日还不知盼不盼得到你们兄弟和解。你们真是......明明一开始还能融洽相处，怎么后来就不对头了？”
宋余潭的脸神气中带着几分无足轻重的傲慢：“如果他当初不去做那件蠢事，也不致如此，心知肚明清浊。”
宋姥爷扼腕叹息：“都过去了，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宋无溪抱紧打鼾昏睡的黄皮子，不服气的小声嘀咕：“他、他还想烧死我的黄仙......”
“无溪，你要分清轻重，这畜牲哪有你哥重要？”
宋无溪噎住了，窘迫时他总是下意识去倾听脑海中男女老少的交谈声。
宋乾蛊惑的声音盘踞在宋无溪的脑海，像是明知故犯的挑逗一样，诱导着宋无溪做出不太明智的决定。
“溪子，孰轻孰重？孰轻孰重？！该尊重的不是年龄，也不是血浓于水，而是值得尊重的人。你说说？哦～你想不想看看......”
宋无溪惊叫出声：“不、不想！”
宋姥爷心头一颤：“无溪，你能调理好吗？”
宋无溪捂住唇齿哆嗦的嘴：“我......”
己生无可奈何，只得眼巴巴的旁观，而第五一直在阴森森的碎碎念着：“嘻嘻嘻，分尸、绞肉、剁碎、分尸、绞肉，嘻嘻嘻，剁碎、分尸、绞肉、剁碎、分尸、绞肉、剁碎、分尸、绞肉、剁碎......”
己生连忙反对：“罪不至此！还请诸位冷静下。”
宋无溪心烦意乱咬着指甲盖，他烦躁的、不断的隔着绑带扣着手臂上的血痂，直到渗了一手臂的血，才稍微好点的他又陷入新的焦虑之中——新买的道袍沾染上难洗的血迹。
“我、我在清风观就只有黄仙陪着我......唉，还有逍遥师兄。我有病......叫人嫌弃的失心疯，大家都避我如瘟疫，说出去只会给宋家丢脸。”
宋姥爷心里一片愧疚,混浊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握宋无溪的手、瞧瞧宋无溪手腕上的伤，似乎这样就能用目光为宋无溪涂上层药膏。
“孩子啊，我怎会嫌弃你呢？家里还有积蓄，过了这段时日我就送你去留洋，西洋那儿的医疗技术要领先咱们这地儿许多，唉，我怎能让你后半生也葬在这里......你想留洋吗？”
宋无溪紧张的缩回手，着急忙慌的将手裹进袖里，他摇头婉拒。如果他没有遇见易清风，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也许是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遗憾，他想当心理医生——这仅仅是空想罢了。
但是没有如果，没有易清风，他活不到现在。
正午时，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山脚下。
禅心寺旁边就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滔滔的海浪腾空溅起层层涟漪，鱼鳞似的卷起微微波浪映照着天空的蔚蓝和云的轻盈，落光使得海面上的每一处都熠熠生辉。
浪拍打着驻足痴望的礁石，发出悦耳的声音，很远，很悠远......
整座庙从山脚一直建到半山腰。不过山脚的只是祈福的庙。山顶说是佛门圣地，不让踏足，远处看烟雾缭绕的山顶隐隐约约能看见五个轮廓，巨大的岩石如五指山那样。
每隔三月，山上都会下来一个小僧主持仪式，并带些“飞仙娘”赠给父老乡亲们延年益寿。村长精打细算把肉灵芝分给村里挨家挨户，精贵的很。
禅心寺还会从山上带下肤白貌美的女子给光棍作媳妇，生的娃都是男娃，女子们在生完孩子几日后就消失了。起初村里人还好奇那些女子的下落，日子久了后人们便把这当作规矩。
村里人感谢禅心寺还有一个原因，去世的老人、包括夭折的孩子都会被送往禅心寺超度。
佛恩浩荡，庇护有加。
一进村宋无溪就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被个老头子拉扯着，地上洒了一地的白蘑菇。
老头子恨铁不成钢的用拐杖使劲捣地。
“简直胡闹，你娘临走前叮嘱过了，不让咱吃这些蘑菇，你可好，竟嘴馋到去偷吃。”
“我压根都没见过我娘，凭什么听她说的？”
“这......反正这东西就是不兴吃！”
街坊四邻窃窃私语，议论着这老头子怕不是魔怔了。老头子见罢也不管那些冷眼旁观，他拽着小伙子往庙里走。
蘑菇有问题只有极小的人意识到，宋无溪想着要不要去劝劝，也许人们更深地步的信仰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地。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宋姥爷近日可谓是倒了血霉。饭后，他去村道上闲逛，突然从草里窜出一只“过山峰”，吓得他跌坐在地，摔断了条腿。
那断肢骨头都裂了，只有层皱巴的皮衔接，里头本应是血红的肉，如今却都泛白发霉，仔细一瞧还有菌丝、蛛网之类的东西在里头游动。
宋无溪初见端倪，村里人很快找来村医，碰巧那村医是诸葛扶苏。
诸葛扶苏背着一大箩筐的药材来赶来，在见了情况直摇头叹气。
“唉，不成，这得截肢。”
虽然如今的宋姥爷已经听天由命，但是听罢还是老眼昏花、吓晕过去——这下可好，无需麻药了。
宋无溪带着试探问诸葛扶苏：“诸葛兄学过医？你是近日才到村的，你来之前这村子里并无医者。”
诸葛扶苏轻吸了一口气后浅呼出，平和的似乎这是件寻常不过的小事。
“小生听闻宋姥爷秉持善念行善事，老天保佑恰逢学过些医术的小生。”
那短腿截掉之后就被宋无溪埋了起来，入土为安，让宋姥爷眼不见心不烦。
而宋姥爷醒后越发笃定要去禅心寺辟邪的念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原本还是歇上个十天半月的。不过因飞仙娘的药效，他躺一下午就好了。
他自认为这是虔诚向佛的心感天动地，得了佛祖保佑。
诸葛扶苏顺路随着宋无溪一块上山。
“诸葛兄是有要事在身吗？昨日离去匆匆，今日赶来禅心寺。”
诸葛扶苏扭头，目光深深的停驻在宋无溪身上，偶一流盼。
“要事......嗯。”
禅心寺四处弥漫着一股气定神闲的香火味。
半山腰放眼望去，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花骨东风泪,螺香素壁尘。上山的路上不见鸟叫虫鸣，远山高耸入云，依稀可以瞧清那五座的形似佛像的轮廓。
禅心寺的安排妥当，先是宋姥爷被小僧搀扶进一间房屋歇息，再是诸葛扶苏随着另位小僧离开前堂，之后又来小僧唤走宋无溪。
“方丈说过‘过来者皆是客’，请无为道长随小僧来，小僧给道长单独安排单间房。”
“请问你们方丈在何处？”
小唐行礼道：“方丈还没回寺，现在庙里只有三师父在。”
宋无溪还礼：“多谢告知。”
宋无溪顺了意，他不想跟吵吵嚷嚷的宋余潭窝在一屋。
竹径通幽处，寺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草堂幽静聚清净之气的，寺院内的香火气息还未完全散去。院内一共有五间房，房门上有着挂画跟题字——申金、寅木、亥水、巳火、辰土。
宋无溪被安排住进了巳火的房间。他好奇的去询问小僧此地为何如此布局，小僧说此为风水，瞧着赏心悦目，住着舒畅更适合修养身心。
其余四间似乎也都住着人，不过这会儿都不在房。
宋无溪卸下包袱后，他抱着摸清禅心寺底细的念头开始四处逛，直到他误打误撞走进一间香火鼎盛的庙里。
千千万万的符签遮住了神像的面孔，瞧不清面容。红绳高挂，开门扬起的风吹动着环绕的符签，一个失神就能埋没于其中。
细看红签，那色泽的分布并不均匀。红的地方不能再红，浅的地方不能再浅，其余的小角落则白里泛青，像是枫树与常青树肆意交织因而形成一片色彩斑斓的暮秋山林。
大道分两边各奔前，往来相交错，引线为谁牵。何所似兮孤云，何所贮兮南山，幽兮冥兮自观，目鹰隼兮盘桓。
上头高悬的帘子写着：四大皆空，看破红尘。心虔志诚，长斋礼佛。苦海无边，因果报应。
历代禅心寺方丈的言论都被刻在两旁高大的柱子上，警示后辈，曾言：
幸福在于青春永驻，甚至是复归于婴儿。但同时，四大皆空，感到一切虚无，没有意义，幸福也就不成立了，也只有此刹那的感觉而已，如雁过无痕。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说话、做事、生活，就是不系之舟，随波漂流。沉静则四大皆空，一切虚无，如无底深渊，这个深渊就是......
宋无溪漫步在符签之下，转动着浏览四处的文字。目光交汇着深深的疑虑，嘴唇微张，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在向空无一人的神龛询问着答案。
“是什么......什么？”
进入禅心寺后，宋无溪只觉得身心宁静，人格们也短暂的消停下来。
突然，眼前多了一抹白在诸多的红签之中穿梭。
宋无溪紧随其后，符签不断的遮住前方的视线，低着头也难以看清自己的足迹，像是在棉被一样，不过被子是暖烘烘的。
宋无溪见诸葛扶苏用指尖挑开层层叠叠的竹签，走到神龛前虔诚的为神像点上三炷香，淡然的眼睛映出了香火的光。
“金刚经千言万语，不如惠能一句，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万法皆空，多凭直觉行事，庶几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