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丹前,秦钰是从来没想过下山的。
这让他常常在听拂晓说起想下山时,心中有愧,于是尽可能地想办法让他可以不下山就体验山下的新奇。
当初他突然说想要山下的新奇玩意儿,托相熟的弟子帮他从山下采买时,被拜托的弟子还一副见鬼的表情打量了他很久。
后来被拜托的次数多了,被拜托的弟子也就胆子大了,问秦钰既然要的都是山下小镇就能买到的东西,为什么不自己下山。
一句“事忙”,足以推脱很多,虽说也是听见了那句“事忙还有心情摆弄这些小玩意儿”的疑惑,但秦钰会选择性地当没听见。
如今已是金丹期的修为,在拂晓让自己来灵清山时,秦钰不免想着,是否自己也该下山一趟,满足下拂晓的好奇心。
金丹期在这个化神境界便已封顶的世界,算得上是整个修真界的中坚力量。
再往上的元婴期,在一个宗门里,已经算得上是高手、精锐的存在了。
甚至在一些小宗门里,金丹期就是宗主、掌门之类的,一宗最高战力了。
像乾清门这样有活的,能在世间行走的化神期坐镇的宗门,放眼整个修真界,不过一手之数。
倒不是说化神期多稀少,只是到了化神期后,随时可能触碰那道生死大道的界限,谁也不想这么多年的苦修白费,为了一心修道,已经完全放下了俗世甚至宗门的多数事。
如果不是事关宗门存亡,或者天大的事,都是自己忙自己的,闭关也好,像秦阳昇一样游历世间找寻突破之法也罢,他们一般是不管事的。
像秦阳昇这样还能游历世间的化神期,也就剩一手之数。
其他的要么已经陨落,要么都在闭关,或者找个地方躺平享受人生了。
就连正邪之间的纷争,他们一般都是不参与的,元婴期加入战局打打架差不多了。
化神期加入战场,那就是想全面开战,不闹个天翻地覆,是收不了场的。
那样的情况,是多数人不愿看见的,就算是魔修、邪修,化神期也不敢贸然挑起战争,只能指使手底下的小辈搞事情。
不然,他们这些化神期的老怪们都动起来,搞针对的话,正道这边就算是表面团结,那也是比魔修那边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强些。
而且,数量上也不占优势。
有秦阳昇坐镇乾清门,乾清门山脚下的小镇里,连探子都安分得要出了小镇才敢传消息回去。
虽说化神期轻易不加入战局,但小动作都搞到别人门前去了,这不修理一下,面子上也不好看。
乾清门山下的小镇名义上不属于乾清门治理,而是镇民自治,但实际管理、治安防护,却都是乾清门在负责。
秦阳昇不在乾清门的时候,探子嚣张些,敢在镇子里传消息出去,就是被逮到概率有点大。
秦阳昇回来后,被逮到的概率就更大了。
化神期的神识覆盖面积甚广,覆盖一个乾清门不在话下。
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用神识查一查山下的探子。
互相在别家地盘安插探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杜绝不了。
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非常时期,不是特别过分,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不管。
一些交好的友宗,甚至会在交好的宗门管辖范围内,互相设下堂口,方便信息传递,互帮互助。
在这种情况下,秦钰不下山,也不过是为了防一个万一罢了。
筑基期放眼整个修真界,虽然也能算中流砥柱的基石,但这里可是乾清门。
要在乾清门山下的小镇当探子,只是筑基期的实力,连屏蔽结界,往外传消息都做不到。
如果出了万一,以秦钰当时筑基期的修为,不一定能撑到执勤的执法堂弟子赶到。
到了金丹期,他至少有一搏之力。
如果是此时,去山下走走也无妨。
怀揣着心思到了灵清山,秦钰还没跟拂晓提下山的事,就被指挥着往山上走。
秦钰不解,“去山上做什么?”
“赏景啊!”
拂晓显然很兴奋,“你不是说你有千里眼,顺风耳?那在山上,应该能看见山下吧?声音我也要听。”
一边解释着,拂晓顺便将要求也提了,“老早听说山下有个说书先生,知道的东西不少。我倒要听听,他都知道些什么稀奇事儿!还有那个什么谣曲阁,听说唱的曲,演的戏也很精彩……”
听拂晓细细报着想看的项目,秦钰在他思考还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只听过没见过的空当插话,“为什么不直接下山?”
“下山?”
拂晓愣一下,“下山干嘛?”
一心想下山的人,在听自己说可以下山时,竟然是这个反应,是秦钰所没想到的。
他还以为,拂晓一定会很高兴呢。
至少,该比他此刻跟自己细数想借用自己眼睛、耳朵,去听、去看的项目时,更加高兴才是。
怎么呆愣愣的,一副不愿下山的模样?
秦钰有些不解,却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又差点儿自作主张地为他做决定了,立时将话收回,“没什么。只是想着,你这么想看看山下的世界,或许,我们可以去小镇走走。”
说着,还怕拂晓误会或者察觉自己的自作主张,小心补充了些话做遮掩,“如今我的实力已经可以自保,只是在山下走走,就算出了问题,只要及时脱身,或者撑得住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帮忙……”
顿了顿,他才又试探着说,“所以,如果你想亲自去山下看看,不出小镇,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的话。”
最后这句添得多余,却是让拂晓有些心虚。
看来他之前那次大发脾气,确实是给小孩儿吓到了,而后面的一番道歉,有些效果,但似乎效果不大。
郁闷一瞬,拂晓示意秦钰在山上找个视野好的地方,放开对视觉、听觉的控制,欣赏起山下的热闹来,“得了吧,你平常修行、处理门内的事就够忙了。还下山去给别人添麻烦,累不累啊?就在山上看会儿戏得了。”
说着,他借着秦钰的眼睛,就瞄到了一处正在露天演出的杂耍摊子,连忙叫秦钰将视野转过去。
看着周围围了一圈儿人,后面的甚至踩法器增高看戏,拂晓不免跟秦钰得瑟,“你瞧瞧,咱们站在这高处,一眼看遍底下的情况,还不用跟他们挤,可是安逸不少。”
就是扫见旁边有人吃小食儿,让拂晓有些可惜,看戏没有零嘴儿在手。
这点小小的失落,自然被秦钰所捕捉。
本是真心的话,因这点意味传达不明的失落,而被秦钰解读成了别的意思。
是顾及自己安危的委曲求全吧?
拂晓有多想下山,与他灵魂相连的自己最是清楚,却总是知之不允。现在想补偿,到头来还是他为自己考虑,放弃本身想要的,屈就于此地,便道是足够。
秦钰心思微妙,惭愧之余却生暖意,化开那因不忍别离而生的烦闷愁绪,想着,还是该尽早寻得寄魂法器,换拂晓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躯体。
狭隘的思维拓宽,他又不免期待起来,想一见拂晓化为人形的模样。
会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吗?
就像他借秦阳昇的样貌化形一样。
跟拂晓最亲近的就是自己,他若是要幻化人形,应当也会与自己有二三分相似吧?
这猜想倒是驱散了心底些许恐慌,那莫名的对拂晓离开识海这事所生的害怕,在不知晓时生发,又在不经意间被化解。
秦钰恍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太过在意拂晓了。
可是,他们本就是灵魂相依的彼此,或许只是因为灵魂的相伴与共鸣吧……
秦钰将这点想不明白的情绪藏起,在拂晓看完一场戏后,小心向他提起,“在过些时日,等我巩固了修为,安排好宗门内的事。如果在宗门内找不到合适的材料炼制寄魂法器,我们就下山,可好?”
在那一日之后,秦钰在关于拂晓的事上,几乎形成了习惯,便是所有盘算,也是问句结尾,要确认了他的答案,才能放心去办。
又听他说起下山,拂晓是有些心动的,但他更怕死。
就他们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秦钰被抓了,自己想跑回来搬救兵都不行。
他倒是不怕秦钰被杀。
一是秦阳昇给秦钰的法器,有自动护主的功能,当秦钰遇到生死危机时,会自主发动,保秦钰性命。
二是秦钰的身份摆在那儿,没谁愿意跟乾清门,跟秦阳昇结死仇。相对来说,引导秦钰走上歪路,或者绑了秦钰当人质的可能比较大。
再者,秦钰虽然已经化人了,但本体还是龙族,皮糙肉厚的,真没多少法器能突破他那一身筋骨防御,切实地伤到他。
也就只有渡劫的时候,他自己发疯引气过量,肉身由内而外出现崩毁之态,才是真的伤及根本。
这都不能算事儿。
不死就一切都有可能。
拂晓一直信奉这句话。
但秦钰要是真被人抓了,引导上歪路子上去……
拂晓想了想,以秦钰渡劫时那无可压制的怨怒凶戾,他受邪气影响而疯魔嗜杀的概率实在是太大了。
比起拿秦钰当人质,向乾清门交换利益,之后被报复,显然是设法让秦钰魔化,看他们同门相残,能够获得的利益和乐趣更大。
尤其是跟秦阳昇有仇的,绝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打秦阳昇脸的机会。
掂量了下自己的本事,拂晓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可以绝对镇压秦钰体内的凶戾之气,尤其是在有人刻意以邪气引导的情况下。
搞不好,自己的存在被抓秦钰的人发现了,还会被抓去炼魂、祭旗、养幡之类的。
那可就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拂晓听说过不少邪修炼魂的事,甚至秦钰之前为了能找到妥善炼制寄魂法器的方法,也翻阅过相关的邪修炼魂的典籍。
情况之惨烈,光看文字就足够让人震撼了,一些典籍上甚至用特殊的记述法,刻录了声音、影像,还有能直接身临其境体验的。
拂晓就是从那时候恨上书修的,连带着对画修、音修也没什么好感。
但是音修、画修好区分,一个以音律修行,一个以蕴灵于笔勾画天地而寻其道。
书修就不是那么好区分的了,他们时而跟画修一样,拿着笔记天下事,蕴灵于笔,用特殊道法将重大事件记载下来;时而跟符修、阵修一样,精通符篆、阵法;有时候又像医修、丹修,熟识灵草灵药,能炼丹救人治病,或炼毒杀人无形。
要说书修最好辨别的地方,大概是书不离手?
拂晓见过的书修不多,乾清门掌管藏书阁的三长老是最纯粹的一个,整日书不离手,却又天天不重样。
倒不是他天天换着书看,而是他的法器就是那样,万象书,听说书中自成天地,隐约以窥天地构生之法。
秦阳昇在宗门的时候,跟他的交流最多,说他是比秦阳昇更能窥破这天道界限玄机的人也不为过。
拂晓没亲自体验过万象书的书中世界,但每百年的弟子试炼,却是由三长老的书中世界展开。史书三千页,页页存玄奇。
秦钰因为体质的原因,秦阳昇没让他进书中世界,怕怪奇的世界里出现什么引动他本源力量的东西,致使他封印破碎,气息泄露,更怕他失控,伤了自己,更伤了三长老。
拂晓以前觉得秦阳昇对秦钰有些过度保护,现在轮到秦钰跟他提要下山的事,他倒是能理解秦阳昇的心情了。
真的怕出事。
他怕得很!
在回味了一遍从书中体验的被炼魂的滋味后,他更怕了,但他不能认怂。
所以他从事实出发,言辞恳切地劝秦钰,“在乾清门都找不到合适的炼器材料,你下了山就更难找了。再说,就你现在的实力,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平安取回来。要知道,你现在的死活,可关系到我的性命。”
“我可不想你玩儿命。”
那玩儿的可是自己的命!
秦钰知道他的意思,却仍不受控的将那表意不明的最后一句,默认成他不想自己出事的关心。
哪怕他明知,拂晓关心的是他自身的性命。
但他们是一体的,而且……
也是他自己说的,他向来有话直说,让自己不要多想,乱猜。
那……
怎么又不能算作是他对自己的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