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消息,纪凤鸣第一反应是喝水。
那是种胸腔被撑满、心绪激荡泛滥,直冲天灵的感觉。
所以纪凤鸣不断喝水,一杯接一杯,将先前演示战局所摆放的茶水尽数饮尽,要将心中情绪硬生生压下。
茶入腹中,化作苦水。帝凌天身亡的讯息没有带来任何欢欣。反是自责、懊悔、压抑、痛苦在他胸中郁结,他知晓他的义弟应飞扬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但他还是放任了应飞扬去对阵帝凌天,虽然说是应飞扬主动请缨,并一再坚持的结果。
可他应该阻止的啊。
然而,他并没有,为什么?
因为大局为重,因为战术考量,因为应飞扬是对抗帝凌天的重要战力。
他甚至力劝素妙音,让她相信应飞扬,素妙音才放心将应飞扬安排在了那最重要的位置。
应飞扬没有令他失望,真的战胜了不可战胜的六道天主,可却没有回来……
“咔——”
手中茶杯被握出裂痕,纪凤鸣还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是万象天宫的大师兄,需要沉着稳重,应对得体。方才听闻左飞樱的情况已经失态一次,他不该再有第二次。
但与左飞樱还不同,左飞樱虽身受重伤,但至少人还全须全尾的躺在那。
可应飞扬连个尸体都没能留下……
不对!
纪凤鸣眸光一凝,露出坚定之色,没有尸体,就仍是生死不明,他的义弟曾创造无数奇迹,履入死关,又险死还生,谁也无法轻易夺去他的性命,除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应飞扬已死。
他放下几被捏碎的茶杯,用最平静的口吻道:“终结帝凌天的英雄,不该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带人再搜寻他的下落。”
素妙音摇了摇头,道:“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现在不宜让人接近万象天宫,尤其是靠近净天祭坛。”
“为何?”纪凤鸣不解。
素妙音叹息道:“净天仪式虽被打断,但被净天祭坛吸走的地气却没有重新回归地脉,而是在祭坛附近积蓄纠结,久久不散。”
纪凤鸣眉头皱起,“怎会如此?”
素妙音又摇头道:“不清楚,对九鼎破气法、对净天祭坛、对六道轮回大阵我们都了解太少,许是六道强纳地气,引发连锁反应,但信息不足,无从分析,现今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若积郁的地气再被扰动,可能会一次爆发,造成伤亡。所以素某不希望有人接近万象天宫,这也是你师父的意思。”
纪凤鸣神色一动,“我师父的意思?”
“没错,你昏迷不醒,卫兄便代你前往净天祭坛,观视地气异状,也是他托我传话给你。万象天宫上下在外飘零三载,此番六道覆灭,定是归家心切,但眼下地气异状未解除,还需在灵观派这里再等待些时日。这些时日人心必然浮躁,他在万象天宫寻找地气异动的解法,无法顾及,需要你坐阵在灵观派内,安抚你的众位同门。”素妙音事务繁多,来纪凤鸣处果然并非仅仅是探问伤情,还兼替卫无双传话。
“师父自己去了?他真元未复,遇上六道余孽岂不危险?”纪凤鸣担忧道。
“不必担心他,眼下六道覆灭,余孽逃窜尚且不及,哪敢露面,况且你师父就算只余半成力,万象天宫内,他也足够自保。”素妙音出言宽慰,让他安心,随后起身道:“话已带到,应飞扬的下落我会继续打探,你师妹也有大夫照料,你想做什么,自己拿主意,素某还有事处理,先告辞了。”
说罢,素妙音起身而去。
人已走,茶亦凉,但纪凤鸣还在坐着,义弟生死不明,师妹昏迷不醒,他只觉一种无力感遍及全身,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此时,听闻有敲门声。
房门虚掩,本就未关,一名女子在半开的房门上敲了几敲,见他抬头,便推门入内。
女子容貌清雅端庄,乃是素妙音的徒弟,优昙净宗大师姐辛清慧。
纪凤鸣起身相迎,道:“是辛师妹,你来寻我是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宗主说你已醒来,本想探视一下。”辛清慧在六道轮回大阵中对战血万戮,最后棋差一着,身子受创,眼下自身都还缠着纱布,却还来探视纪凤鸣。
也不知是牵动伤口以致气血上涌还是怎的,让她双颊有些泛红,但见纪凤鸣没甚太多反应,便又道:“不过怪事倒有一件,我来此途中,遇到一人,托我送你一物,说你看了之后自然明白,那人神神秘秘,我没看清她形貌她就消失了,我本不想理她,又怕真误了你的大事,喏,便给你送来了。”
辛清慧说罢伸手,将掌心打开,便见白生生手中内,赫然是一片花瓣,一片牡丹花花瓣。
纪凤鸣见状面色大变,道:“她还说了什么吗?”
“哦,她消失前还留了一句,说你若要寻她,可去观外寒松林中的巨岩处……”辛清慧话音还未落,便闻飙风响起,纪凤鸣已纵身出门,一闪而去。
辛清慧见他一句话都顾不得说就离去,恼恨的跺了跺脚,却扯动了身上伤口,又抽着冷气委屈巴巴的揉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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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凤鸣纵身疾飞,周遭景物飞快在往后退,约定的地点离灵观派并不远,他很快便能赶到。
而他心中思虑比身形更快,他知晓牡丹花瓣寓意着什么。
应飞扬曾言,对上帝凌天,他不会是孤身一人,还有个最信任的同伴与他并肩作战。
也是因为有这个保证,纪凤鸣才被说动,允许他请缨对战帝凌天。
刀剑联手的威力,纪凤鸣亦有听闻,若她真久蛰昆仑,只为联手一击,那刀剑封天,并非没有可能。
而应飞扬口中的同伴,自然也只会是——
纪凤鸣侧身急刹,周遭树木上积雪被他刹身的气流带动,纷纷扬扬落下,而落雪中,他抱拳一礼,对亭亭立在他身前不远,巨石之下的女子道:“天香公主,终于见面了。”
虽早有耳闻,但纪凤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义弟有千丝万缕牵连的妖族公主。
眼前女子身着旅人打扮的带帽披风,一身风尘仆仆之气,此时为表诚意,将头上兜帽摘下,柔顺头发披落,露出倾城绝艳的容颜。
女子眉宇间虽藏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态,但依旧肤光胜雪,容色照人,明丽的不可方物,正是从南疆一路赶来的姬瑶月。
纪凤鸣不由心中暗赞,也只有这等女子才衬得上“天香”的封号,难怪明知是妖,他义弟仍与她牵缠不断。
姬瑶月微微颔首,眸光静而深邃,如幽谷深潭,倒让纪凤鸣觉得,眼前女子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随后她疏远而清冷道:“初次见面,寒暄不必,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必不为你所喜。”
纪凤鸣心头不由又一冷,接到花瓣那一刻,他便知必是姬瑶月传讯约见,姬瑶月与应飞扬刀剑联手,齐战帝凌天,想着姬瑶月既现身,必然也有应飞扬的消息,所以急急来此相见。可听闻姬瑶月话语,似乎有消息,但并不是好消息,令他寒声问出:“莫非是我那兄弟惨遭不测了!”
姬瑶月摇头道:“他被人重伤,但好在一贯命硬,总算还留着气,只是与我失散,也不知现在是否被人捡去。”
纪凤鸣听闻,也不知半悬的心该提起,还是该放下,又问道:“在哪失散?可有踪迹?我派人去找寻。”
姬瑶月却道:“你更该问,他被何人所伤?”
纪凤鸣反问道:“不是帝凌天吗?”
姬瑶月幽邃眼眸向他看来,道:“是帝凌天,也是你的师父卫无双。”
“嗤!”
纪凤鸣瞳孔骤缩,失控的术力自他周遭扩散,周遭树木尽遭摧折,松针与落雪一同纷飞乱舞。
他的声音冷了,如凛冽风雪:“天香公主所言何意?”
姬瑶月却无视纪凤鸣话中冷寒,毫不退让道:“就是字面之意,你的师父卫无双,便是帝凌天。”
“够了!”纪凤鸣拂袖回身,“天香公主,你若替我义弟传讯而来,我自当奉你为上宾,但你却是为北龙天离间而来,看在我义弟面上,你的风言风语我可以不计较,但下不为例,你好自为之。”
看着要愤然离去的纪凤鸣,姬瑶月只平静道:“哦,你不信?”
纪凤鸣大步向前,并不回头,只有留下冷厉声音,“我该信吗?一个是自有将我教养成人的恩师,一个是初次见面的妖族公主,你说我该信谁?”
“可我觉得,你已经信了。”姬瑶月冷淡一笑,亦回转身躯,欲步又停,“对了,同样是看在应飞扬面上,你,小心行事,多加保重。”
说罢,姬瑶月不再停留,朝寒松林另一方向而去,只在积雪上留下两道渐行渐远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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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信了。”
“你已经信了。”
“你已经信了。”
姬瑶月虽已走远,但她的话语却挥之不去,环绕在纪凤鸣耳畔。
真是何等疯话!
他的师父卫无双,是万象天宫之主,是当世术法第一人,是秀绝群伦的道门双秀……修为、地位、声望、甚至风姿形貌,无一不是人中翘楚,无一不令人望尘莫及。
这样的人物,说放着光明正大正道魁首不做,去做见不得光的六道之主,这是何等荒谬的疯话!
这等的疯话,他该付之一笑才对,可他……可他为何不笑?
不光不笑,反而出离的愤怒、紧张、以及——恐惧!
仿佛头顶被剖开了一条缝隙,一泼冰水从缝里灌入,纪凤鸣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他不愿去想,可被寒冷浇透的思维却越来越清晰,让他停止不住。
卫无双离开昆仑坐阵青城、司天台遭六道恶灭围攻、卫无双吸取月灵珠灵力,却中算计染五衰之气,自封青城天师洞、帝凌天出九幽深渊,奇袭万象天宫,万象天宫沦陷、六道恶灭正式再出,席卷四方、卫无双石封近三载,解封之后,功力却迟迟没有恢复……
纪凤鸣回忆种种,过往的画面仿佛一一呈现眼前,然后,脑海中的这些画面不自觉的被一明一暗两条线一一贯穿,彼此串联。
这荒诞的串联他不想去看,可线和面一起涌来,将他一层层缠绕,缠得他气血扼断,喘不过气来。
让他失魂落魄,以至于和辛清慧迎面撞上,才回过神来,恍然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松林。
“纪师兄,你怎么了,喊你你也不应。”辛清慧揉着被撞痛的伤口道。
她给纪凤鸣送信儿后,见纪凤鸣神色凝重,去的匆忙,心中既有好奇,又有担心,便想跟上去看看,可惜伤体动弹不快,好不容易走到松林,就遇上纪凤鸣已折回,倒令她颇为尴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想着怎么解释自己跟踪的行径,哪知纪凤鸣竟似全未注意到她,直接撞在了她身上。
而此时,纪凤鸣背身对她,也不回头,辛清慧却忽觉雪层震荡,如扬尘般秫秫而鸣,是纪凤鸣做了个漫长的一吸气,一呼气。
长长一口气后,纪凤鸣回身,面色如常,挂着一如既往从容又令人舒适的浅笑,躬身道:“抱歉,辛师妹,方才心中有事,一时冲撞了你,不过既然撞上,还有一事请辛师妹帮忙。”
辛清慧面上微红,“无碍,纪师兄请说。”
纪凤鸣道:“我想前往万象天宫,与师父一同探寻地气郁积不散的原因,寻求解法。我若久去不归,素宗主问起,烦请辛姑娘告知素宗主一声。”
“呃……好的。”辛清慧不知这等小事为何纪凤鸣说的似乎很郑重,但还是点头应下。
“那多谢姑娘了。”纪凤鸣再拱手一礼,随后纵身而起,化作一团火光直向万象天宫而去。
而飞至空中,纪凤鸣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耳畔极速破空的呼呼风声如作尖啸,却让纪凤鸣依稀想起了,他在梦中那凄婉哀寂的凤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