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城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赵老四前几天才去衙门办理的路引,他连着几人的牙牌一起递过去。
佩刀汉子略微看了几眼,把东西还了,让出一条道。
蓉宝三个孩子仰头看着高高厚厚的城墙,忍不住“哇”的一声惊叹出声。
“好高。”
嘉宝的视线顺着城沿望去,只能看到一条青灰色的线笔直扎入地面。
“好大的门啊。”蓉宝此时精神抖擞,觉得肩膀不酸了,屁股也不疼了,身上有的是力气,她仰着脖子看了会儿,若有所思道:“我们县的城门为什么那么小,是不是建城门的钱又被贪了。”
嘉宝略微沉吟道:“很多城门都是前朝时建的,本朝只略微加固,要是贪,那也是前朝官贪的。”
蓉宝觉得有道理,她赞同的点头,“看来哪个朝代都有贪官。”
耳力极好并未走远的士兵:……
还是第一次有人讨论这个问题。
就不说地方大小了,只说重要性,定南城是跟蛮人十六部的重要交战地,朝廷三万兵力都驻扎在此,城墙不高不厚一点能打吗?
杨氏单手扶着幂篱,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可不能养成嘴上没把门的习惯,关上门说说还行,在外说话一定要有分寸。
蓉宝嘉宝齐齐噤声。
赵老四牵着驴子,大量进出城的人,不由感慨道:“定南城的人个子一个赛一个高。”
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牵着马的高大女子,背着一把长弓,腰间还别着匕首弯刀。
而且不只男人,女人的身量也比较高大,至少赵老四迄今为止还没看到过一个矮子。
压根不用看牙牌,只一眼就能分出城里人和外府人。
蓉宝嘉宝看的眼睛发光,觉得定南城简直跟话本里写的江湖一模一样,到处都是佩刀大侠和牵着马的女侠。
蓉宝转身道:“爹,我们等会去买小马驹吧,我也要牵马。”
赵老四低头摸着驴子,当做不认识她。
牵马,自己不被马牵着走就算好的了。
颠簸一天,赵老四也没有精气神去城里转悠,他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气派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机灵的出门帮忙把驴车牵到后院去,并表示他们这里有上好的草料,五十文一捆。
赵老四在心里咂了咂舌,真够贵的,花溪县三十文就能买一捆。今天这头犟驴出了力,要是不给点甜头,明儿就能把他带沟里去。
不过也不能多喂,要是把嘴喂刁了,以后有的闹腾,便只叫伙计拿一捆喂着。
有个十五斤,差不多够它吃两顿了。
伙计“哎”了一声,欢欢喜喜的牵着驴子去后院了,卖一捆草料,他就能从中拿五个辛苦钱。
赵老四拍了拍身上的灰,觉得自己肯定灰头土脸的,再扭头看漂漂亮亮的媳妇,有点心塞,又转身看向精力充沛的蓉宝三人,越发心塞了。
受苦受罪的是他,到头来花钱的还是他。赵老四很快又在心里否决掉后半句话,受苦受罪的是他,花钱的是他媳妇。
杨氏取下了幂篱,拿出钱袋子结钱。
女掌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想这外头的娘子就是精致,出门还遮着脸,钱袋子也做出花来了,上面绣的花花草草。
杨氏戴幂篱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在外,不清楚民风城治如何,遮一遮总没有坏处。
女掌柜数着钱,总忍不住分心,余光一瞄,发现系钱袋的绳子还串着珠子编成了花。
这下子干脆连钱都不数了,直接跟人攀谈起来,“娘子从哪来啊?”
“花溪县人,离的不远。”
女掌柜眼睛一亮,“是不远,前几年我男人还去花溪县买过粮食呢。”
杨氏被她一提醒,也想起朝廷一个奇葩规定,不准粮商进定南城卖粮。
女掌柜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双手撑在柜台上笑道:“狗屁的朝廷,百八十年不一定能想起我们来,一想起就准没好事,不准粮商卖粮,诶唷,怎么不干脆发一个圣旨,叫我们自个饿死自个得了。”
她说话带着乡音,像拨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
杨氏觉得她说话很有趣,笑问道:“如今可是准了?”
女掌柜忍不住摇头摆手,“听说朝廷没钱,正想法子到处抠钱呢,哪还有功夫管我们啊。就是要管,这么远的路,跑死十匹马都要二十多天才能到。”
所以偏远府县的唯一好处,就是朝廷有什么旨意,可以用路途遥远,消息闭塞搪塞过去。
就像现在,朝廷好在几年前就没空管定南城,都忙着在朝堂上打嘴仗呢,互相推诿。
吵完澄州的事,又吵到户部空虚,银钱的去向,说要彻查,但说了大半年也没看谁查过,反而是互相扯皮。
官场上就是这是这样,小事大办,大事小了,皇帝没有雷霆手段,下面当官的就能拖就拖,能推就推,拖脱到最后只会是一笔烂账,哪怕查出来了也不好问罪。
大家都不干净,不一起下水想站在岸上独善其身的人就会面临群起而攻。
这世道永远没有彻底清明的那一天,哪怕再贤明的君主,再廉洁的朝臣,底下也藏着数不清的蛇鼠。
但不能因为蛇鼠灭不干净,就选择放纵妥协,世道,越清正就越白一分。
日光渐沉,杨氏的视线穿过门窗街巷径直落到城墙之上。
明明是最不平安之地,但又是最让人心安之处。
女掌柜撑着下颌,不太乐意说那些糟心事,只略微放了几句豪言,说打仗归朝廷管,但过日子可不归他们管,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读书人,只会给别人找事。
杨氏缓缓收回心神,帮忙解释了两句,“前些年有商队借贩粮之便,私下倒卖盐铁到逐元部。”
这罪名不小,私贩盐铁就足以杀头,更别说勾结蛮人,背祖叛国,诛三族都算轻的。
女掌柜面色陡然一变,眼神也凌厉了起来,她咬着牙捶桌道:“我说呢,那帮狗娘养的怎么还没饿死。”
她运了运气,在心里问候了一群人的祖宗十八代,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尽量柔着嗓子道:“娘子头回来我们定南城吧?那可得好好玩玩了。我们这边就是看着糙,但其他地方都可好着哩,有好酒好肉,良弓俊马,儿郎女郎也是个顶个的好。东市有最新鲜最好吃的牛羊,滋味那个香,吃三斤都不够。不过酒水差了点。要说最好的酒,还得是将军府对门的小酒铺,有一碗将军令,香的很,味道也烈,就是不醉人。”
说到这,女掌柜不由愤愤起来,“黑心窝子的酒掌柜,年年都涨价,去年二钱银子一角酒,今年二两酒就要就要七十文,贵到天上去了。”
杨氏本想先上楼收拾一下行李,但余光看见赵老四带着几个孩子出门,她就继续站着跟掌柜说话,顺便打探了一下马市,以及马匹牛羊的市价。
客栈对面就有卖吃食的,羊肉羊杂汤面,羊肉包子羊肉饼,还有炙羊肉炖羊肉,罐子里咕嘟咕嘟煮着热羊奶。
蓉宝进城的时候还不饿,但被香味一勾,看到什么都想吃。
赵老四觉得羊肉看着挺好吃的,就拍了拍蓉宝的脑袋,吩咐道:“去喊你娘过来。”
蓉宝挑了一块看起来很好吃的肉,再三强调道:“爹,我要一个人吃一大块肉。”
赵老四正在跟摊主买包子,闻言侧头看了眼,羊肉肥中带瘦,刚从锅里捞上来,还在不断的冒着热气,吃挺会吃的,就是人小眼大。
他敷衍的点了点头,“行行行,快去喊你娘过来吃东西,夜里冷,叫她多穿件衣裳。”
蓉宝四处观察了几下,见路上没什么人,干脆撒着腿丫子狂奔,头上的珠花都差点跑掉了。
赵老四心情复杂,见她还知道在门口放慢脚步,一时间心情更复杂了,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忧愁。
蓉宝小跑到杨氏身边,把他爹的话传达了一下,当然,那句“夜里天冷,让你娘多穿点衣裳”就被她偷走了。
赵老四屁颠屁颠的把包子和热羊奶摆上桌,见杨氏并没有添衣,便问道:“月娘,夜里风大,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杨氏一听便心里了然,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埋头吃肉的蓉宝。
要知道她闺女刚刚拉着她的手,情真意切道:“娘,外面冷,你多穿件衣裳。”
所以说心意永远不要托付别人,不然就是亲闺女都靠不住。
“也不是很冷,等会喝碗羊汤,身子就暖了。”
赵老四拍了拍蓉宝,示意她坐到对面去。
蓉宝不太乐意,凭啥她要坐对面啊。
赵老四就把买东西剩下的十多个铜板塞了一半给她。
见钱眼开的蓉宝捧着自己的碗麻溜起身,只是钱还没揣到身上呢,就见她爹又把剩下的钱给嘉宝和琪宝分了。
两人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这好事,都开心的很。
蓉宝吃着肉,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多了几文。
只是吃着吃着还是觉得很生气,她鼓着脸看他爹。
赵老四装作看不见,他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肉放到杨氏碗里,“月娘,你那碗是炒的羊肉臊子,我这碗是用萝卜煮的,你尝尝哪个好吃。”
蓉宝生气的“哼”了一声,但一点都不亏待自己的嘴,吃了小半碗羊肉,又吃了几口面,最后还吃了小半个包子。
赵老四问道:“要不要吃碗羊奶?”
蓉宝连连摇头,闻着都觉得腥,更别说喝了。
赵老四便说她不会吃东西,羊汤不喝,羊奶也不喝。
“嘉宝吃一碗,吃了长高的,你看这边的人天天喝羊奶,个头多高啊。”
一听能长高,原本想要拒绝的嘉宝便迟疑了起来,只是鼻尖一股膻味总让他忍不住皱眉。
蓉宝的目光在他爹脸上打了个转,就盯着羊奶沉思,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吃不下去,便只能心痛的移开目光。
算了,她还是多吃点饭吧,吃饭也能长高。
两人都放弃了这个长个子的机会,只有琪宝捧着碗慢吞吞的喝羊奶。
大家伙也不急,一边环视城里的风貌,一边闲聊,谈论接下来的安排。
蓉宝叫着明天早上去买小马驹。
“不急不急,还有好几天呢。”赵老四觉得应该先在城里走一走逛一逛
蓉宝觉得这一点都不冲突,逛马市也是逛。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呢,买了小马放那里?还要喂马,多麻烦啊!回家的时候再买,第二天就出城了。”
嘉宝突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爹,我们买了马和羊怎么带回去。”
“赶回去……”赵老四的声音就这样打住了,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牵马赶羊,那就没法坐车了,从定南城到村里的路可不近,就是脚程再快,也得要七八个时辰。
杨氏几人能坐搭客的驴车回去,但赵老四走不动啊,而且他一个能牵住那么多马吗?还要走不太熟悉的夜路,就不说山里的狼了,万一路上被人抢了怎么办?
夫妻两个对上视线,赵老四懊恼后就是稀奇了,她媳妇居然也没想到这一点。
蓉宝嘉宝大眼对小眼,虽然有点小失落,但也能接受,毕竟他们在家的时候只顾着开心去了,哪还会想这些。
那爹娘没想到这上面也不奇怪。
蓉宝脑瓜子,蹦出一个歪主意,她自己清楚不太靠谱,所以声音很小,“我把小马骑回去。”
话音刚落就被她爹笑了。
“哈哈,你骑马?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连牛都骑不稳,你还骑马?”
随即又是一阵大笑,动静过大,就连旁边的食客和摊主都忍不住看过来。
杨氏伸手拧了他一下,示意在外收敛点。
赵老四疼的一激灵,也不“哈哈哈”了,他单手握拳抵在嘴巴上,笑咳了两声,正经道:“你们先去选几匹喜欢的马,我过几天来牵回去就是了,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蓉宝被他笑的有点恼羞成怒,她很少有讨厌的人,学堂里那么多同窗,算起来也就贺延文一个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