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忠义叔缓缓走出来。
他神色凛然:“官掌柜,大少爷自小便是由老奴我抱在怀里带大的,我又怎么会对少爷下此毒手?”
“你别问我呀,你要问你们少爷。我说了,今日灵堂之上,我官真所言,都是你们大少爷托梦告诉我的。”
欢迎勾了勾唇,“你若有异议,便与你们大少爷当堂对峙,你敢不敢对着棺材发誓,说你绝对没有害过他,不过……你们少爷若是突然诈尸,化作厉鬼与你当面分辨,那我可概不负责哦!”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忠义叔,他骑虎难下,犹豫再三只能对着棺材起誓了。
忠义叔走近棺材,起誓道:“大少爷,你在天有灵,老奴从未做过谋害你的事情——”
倏忽间,一阵阴风乍起,吹灭了棺材前的长明灯。
紧接着,曾世庭的棺椁猝然剧烈摇晃,里面响起砰砰地拍击声,整个棺材震颤不止!
所有人都被这场面吓得惊慌尖叫,忠义叔更是连连后退,甚至还打了个趔趄。
欢迎上前,抬手拍了拍棺材盖,里面骤然安静。
“忠义叔,为何你刚一发誓,你们少爷的尸骨便不得安宁呢?”
忠义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喘着粗气。
欢迎循循道:“忠义叔,你与你们少爷无冤无仇,他死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想必你也是受人指使。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能说出幕后黑手,我想曾世庭在天之灵也会原谅你的。”
忠义叔却猛地摇头,“老奴没有受人指使,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
欢迎冷笑:“这可不是一时投毒,多年以来,你们大少爷的药碗就没干净过,甚至这毒药还害死了他的娘亲!你这鬼迷心窍还真是频繁发作啊?”
忠义叔垂着头,不再言语。
而这时,摒尘师太在听见“这毒药还害死了他的娘亲”一句时,忽然神色惊变,哭倒在棺材前,泣不成声:“大少爷,是我害了你,小姐,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吃斋念佛也无法抵消这份罪孽……”
欢迎没料到是这个展开,一时愣住。
只见摒尘师太缓缓站起,扫视众人,最后望向曾老爷的方向,厉声质问:“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放弃杀念,没想到,你还是在苦海里挣扎泅渡,难道只有赶尽杀绝才能停手吗?”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裂,在场众人无不诧然。
欢迎更是没料到幕后黑手竟是曾老爷,她问道:“曾老爷,虎毒不食子,曾世庭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什么要害他?”
事已至此,曾老爷也不再伪装。
他推开身边人的搀扶,步伐稳健地走上前来,声如洪钟道:“亲生儿子?正因他不是亲生的,所以不能留!”
众人再次哗然,曾老爷继续道:“非我之子,我留到他现在,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就在这时,欢迎身后的“升官”向前一步。
欢迎拦住他,小声提醒:“曾世庭,你先冷静。等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再出现也不迟。”
假扮成升官的曾世庭咬牙按捺住情绪,点了点头。
欢迎上前问道:“曾老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说曾世庭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我看你们父子长相相似,连眉宇之间都是一模一样啊?”
摒尘师太抹着泪,站起来道:“曾老爷是不会说出真相的,他一向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贫尼本已远离红尘,可即便吃斋念佛也无法摆脱没有保护好我家小姐的自责……没想到,因我的怯懦,最后还害死了我们家小姐的孩子。贫尼接下来所说的,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话,我便坠入无尽阿鼻地狱!”
只听她娓娓道来:“多年以前,我家小姐和曾家大少爷青梅竹马。可是临过门之前,大少爷曾云鹤被马匪杀死,我家小姐才不得不嫁给了二少爷曾云鸿,也就是如今的曾老爷。可是嫁过来之后,我家小姐已经怀上了大少爷的孩子。她本想打掉腹中骨肉,可小姐念及这是所爱之人唯一的血脉,便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结果不久后,我家小姐得知了当年大少爷被马匪杀死的真相。原来一切都是曾云鸿指使,不仅如此,他发现世庭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几次想要下毒手,都被我跟小姐拦住。”
“直到少爷五岁那一年,他再次下手,却毒死了我家小姐……我明知真相,却不敢揭发,只能默默保护在少爷身边,直到他成年。我本以为再冷血无情的人,即便不是亲生骨肉,相处这么多年,应该也会产生感情。我原想曾老爷不会再害世庭少爷了,便远离是非之地遁入空门。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这时,听完一切的曾世庭默默突然走出人群,他摘掉伪装,看着曾老爷问道:“父亲,巧姨说的可都是真的?”
所有人本沉浸在讲述之中,又见曾世庭没死,无不惊愕喧嚷。
“这、这是大少爷?他竟然没死?”
“他到底是人是鬼啊?”
曾老爷看见曾世庭,眼神不再亲切慈祥,而是疏淡厌恨,他沉吟不语,算是默认。
曾世庭心灰意冷,自嘲道:“难怪了。我曾问过父亲,为何二弟叫世阆,四妈妈未出生的孩子叫世阑,而我叫世庭,原来,终究是我不在这个门里。我本想用假死,揪出多年来对我屡下杀手之人,可没想到竟然就是我所谓的‘父亲’……”
曾老爷沉了口气道:“世庭,我本也犹豫过,可你太过聪明,你若是我儿子,我自当欣慰,可你不是,你这份聪明只会令我警惕。”
“父亲——你可曾,把我当过你的儿子?”
曾世庭从齿缝间挤出这个问题,好似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曾老爷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们都说你长得像我,可我在你脸上分明看见的是兄长临死前挣扎的神情,和你母亲咽气前不甘的眼神……面对这样一张脸,我怎敢把你当成是我的孩子呢?”
这句话如万箭穿心般刺痛曾世庭,多年父慈子孝原来不过是逢场作戏,戏结束了,他被丢弃了。
曾世庭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他的身体像一把弓紧绷而颤抖。
半晌,他才笑完,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倒真像即将融化的雪,声音更是如山巅雪山般冰冷道——
“你想杀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你过去所做之恶的见证,是你夜不能寐的心魔。我既然不是你亲生的,自然会净身出户,曾家的家业我也不屑染指。但是,我的杀父杀母之仇,也会一并与曾老爷清算!”
曾老爷含义深深道:“当年的马匪早就客死他乡,下毒的伙计也被警察署处决。你无凭无据,如何清算?难道只凭巧姨的一面之词?”
“你方才所作所为,在场各位都是见证。”
曾世庭说罢看向众人,可大部人都渐渐低下了头。
院子里,来参加丧礼的都是曾家的亲属和生意上的伙伴,曾世庭既然已和曾家决裂,他们为了利益也犯不着为了不值得的人得罪曾家。
昔日风光无限的曾家大少爷,此刻也不过是丧家之犬。
曾世庭明白了,当他决定撕开身边人虚伪的面具,接受真相的时候,他就注定要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了。
没有了曾家大少爷的身份,他又是谁呢?他又能做什么呢?
看见曾世庭的表情,刹那间,欢迎蓦地回忆起儿时的自己。
那时父母去世,曾经密切往来的亲戚,突然变得冷酷无情,年幼的自己无依无靠,好像一个令人嫌弃的累赘,被踢来踢去。
——“我们家可不行,还有儿子呢,没法照顾欢迎。”
——“不然就把欢迎送孤儿院去吧?”
——“养孩子可费钱了,如果把赔偿金给我们家,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过去种种闪过欢迎的脑海,梦中的曾世庭好似另一个被遗弃的自己……
欢迎的心一阵抽痛,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
灵堂之上,每一个都是曾世庭的亲人,但却没有人愿意替他说一句话。
这时,曾世阆假惺惺劝道:“哥,你想清楚,若是离开了曾家,你又能去哪里呢?不如你跟父亲好好道个歉,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虽不是我亲哥,但也是我堂兄啊。”
欢迎内心作呕,忍无可忍,走上前道——
“曾世庭并不是无处可去,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去处。再不济,还有我长生棺材铺呢,只要他愿意来,我就愿意留。”
此言一出,曾世庭眼睫轻颤,难以置信地看向欢迎。
“哦,对了。”
欢迎又故意道:“我刚说过,官家祖上有仙缘,长生店做的每一口棺材都不会白费,这葬礼虽是假的,但这棺材却是真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曾家不出三日便会用到,至于是谁用到嘛,我就不便泄露天机了。”
这番话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每一个曾家人心上,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胆颤,生怕三日以后躺在棺材里的是自己!
欢迎见他们一个个吓坏的傻样,满意地扬了扬眉:“曾世庭,咱们走吧!”
*
长街上,二人走在回长生棺材铺的路上。
欢迎看着曾世庭面如死灰,硬邦邦地劝道:“你别难过了,知道真相虽然很痛苦,但活在谎言里,更痛苦。你若想帮你父母讨回公道,我可以作证啊,这曾家也没厉害到能在奉天城一手遮天吧?而且我看你这个二弟,恐怕早就知道你并非曾老爷亲生的,就是想用这个方法把你赶出家门!”
曾世庭没有回应,宛如一块沉寂的玄武岩,不知道他这座活火山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哎呀,反正曾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分明就是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人,离开了也不可惜。”
欢迎顿了顿道:“我有一个长辈说过,所谓亲人不一定非要有血缘关系。你要是无处可去,就来长生棺材铺嘛,把我当成亲人,反正就是添一副筷子的事儿。以后,你不如就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倏地,曾世庭定住脚步。
他挑起半边眉梢,神情中带着点不太确定,突然靠近问道:“官小姐,你是想要包养我吗?”
欢迎歪头愣住,撞上曾世庭锐利的视线。
她蓦地一个激灵,感觉多巴胺有些不受控制,心跳仿佛抢了一拍。
与此同时,一根红线飘落在二人之间。
紧接着,漫天红线似鹅毛大雪般纷纷扬扬。
欢迎仰起头,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不是红雨,更不是红线,而是盛烈的曼珠沙华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