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欢迎回到了老宅,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轻松,压在心中这么多年的那座冰山好像真的融化了。
欢迎在行李箱里找到那本自己会随身携带的书,正是首印的《光速湮灭》,翻开第一页,还有唐逸的亲签——
“官欢迎,你是最棒的编辑。”
这是在书籍出版当天,唐老师写给她的。
有时,欢迎觉得人真的很复杂。
那些为了《光速湮灭》的出版,两个人并肩奋斗的日日夜夜,仿佛还历历在目。可书籍热销之后,唐老师却好像变了一个人,独揽了所有的功劳,将付出大量心血的欢迎彻底否定,对她的称谓也从“官编辑”变成了“小官”。
如果欢迎是一个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老辣编辑,可能并不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可唐逸偏偏是欢迎在信典出版社转正之后负责的第一个作者。
那时的欢迎带着初入职场的单纯无畏和全情投入,把项目当成一切,把作者当成朋友。
但在唐老师大火和书籍畅销之后,一切的转变都令欢迎猝不及防。
她至今也很难接受,一个亲笔写下“你是最棒的编辑”的人,不久后会指着你的鼻子说你一无是处。
这种来自信任之人的打击和否定,令欢迎之前所有的付出,倒真如这本书的书名一般,都“光速湮灭”了。
那时公司想趁着唐逸的热度,接连推出新书,但欢迎认为唐老师的新书还有进步的余地,尚未达到可以出版发行的标准。
可那段时间的唐逸,已经不允许任何人在质疑他的作品,欢迎陷入了巨大的无力和无奈之中。
再加之,当时老家的爷爷生病了,欢迎就彻底离开了那个令她绝望的环境。
来到生长出版公司之后,欢迎便不再做热门题材,不再负责知名作者,因为她想要证明,好内容才是一本书的核心。
但是她失败了。
因为在职场上,你想做一件事情需要闯过无数关卡,领导、策划部、总编室、法务部、大老板……
一个选题能够通过,需要无数人点头答应,而这个故事的选题就不得不变成他们眼中“合格”的样子。
*
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消磨和死板的框架化体系之中,欢迎只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标准打工人,自创了一套“当代碳基生物上班法则”,而这么做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少受一点伤害。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欢迎好像渐渐忘记了当代碳基生物上班法则了呢?
她回溯了一下,一切的转变好像是从自己继承了太爷爷的棺材铺开始。她在梦里变成了官掌柜,成为了那个最近乎于“真实的本我”。
还有就是从庭樾出现以后,他这个外行人就像一股燎原的星火,点燃了这家老气横秋的出版公司,连带着也点燃了欢迎久违的初心与激情。
欢迎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确认那座冰山真的不在了。
而让欢迎心中那座冰山融化的,不是《莫道桑榆晚》的热销数字,而是庭樾今日无比真诚地说出的那三个字——我相信。
她恍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想要证明的并不是做一本畅销书,而是一个人真诚的相信与肯定。
可欢迎又觉得奇怪,庭樾为什么会如此笃定地相信自己呢?
她亲自修改《光速湮灭》的事情,没有和任何出版业的人提起,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唐老师那边。
可庭樾,他对自己的相信好像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是自己的领导兼老板……
“官欢迎,难道我在你眼里还是一个随口一说的人吗?我说我相信你,就是真的相信你。”
一瞬间,欢迎回忆起庭樾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像烈焰,像星火,像荧荧之光,那跳跃的光影中仿佛隐藏着什么隐秘的信息。
但是欢迎却读不懂,也读不通,甚至越想越觉得头痛。
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曾世庭,好像每次欢迎被庭樾炽热的眼神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联想起曾世庭那凛若霜雪般清凌凌的眼眸。
*
欢迎发了很久的呆,再回过神时已经到了晚上。
临睡觉前,她看到墙上的日历,发现能留在老宅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这一整天欢迎的情绪宛如过山车,早已疲惫不堪,她躺在床上,看着太爷爷的札记,很快眼皮发沉。
庭院里,曾经满院子的曼珠沙华也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它们在夜晚中开得格外妖娆。
一株曼珠沙华被晚风吹落几片花瓣,那卷曲的花瓣好似老座钟的时针和秒针般旋转着,仿佛也发出了时光流逝的声响,咔哒咔哒……
*
铛——
铛——
铛——
民国十七年的老座钟突然报时,欢迎闻声惊醒。
她醒来后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然后去一楼看报纸,顺便查看时间。
可当欢迎展开今日的报纸时,却倏地愣住了,因为报纸头条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花行乐刺杀河本介夫失败,被枪击毙命”。
欢迎用力眨眨眼,以为自己刚睡醒眼花了,可当她再次睁眼时,那条新闻的字眼没有任何变化。
“花行乐……被枪击毙命……”
蓦地,欢迎心脏狂跳,她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速速扫过下面的文字,这新闻写得冠冕堂皇,但欢迎知道其中必定有隐情。
因为能让花行乐舍身犯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曾世阆!
怎么会这样?
花行乐怎么会死?
刹那间,欢迎回忆起她最后一次见到花行乐时的画面,是让她帮忙找到无色无味的香水。
那时,花行乐倏地收起骨扇,悠然一笑,字字铿锵:“我们花界,斯业虽贱,然爱国之心,与你们并无二致。”
花行乐的笑容和坚定的语气,仿佛还回荡在欢迎的脑海之中。
想到这里,欢迎的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花行乐是她入梦后最欣赏、最钦佩的女性,如此鲜活的生命,竟然成了报纸上的一则冷冰冰的死讯消息。
更令欢迎觉得恐惧的是,她才意识到梦中的人是会死的。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梦境会结束,但她从未想过比梦境结束更可怕的是接受死亡。
那自己会不会死?
曾世庭会不会死?
官长生会不会死?
*
就在这时,长生店的大门吱呀一响,有人来了。
欢迎抹了把眼泪,循声望去,霎时双目瞪圆——“你还有脸来?”
因为来人正是曾世阆。
欢迎快步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质问:“我问你,花行乐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要去暗杀河本介夫?是不是你指使她去的?”
曾世阆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任凭欢迎打骂,他音色沙哑道:“是我害死了她……”
倏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欢迎愤然怒吼:“曾世阆,你有没有良心?花行乐那么爱你,为你做了那么多,她为你杀万雄起,为你摆平你在商界遇见的所有麻烦,她为了能让你抽身不再与日本人合作,跟我们一起开火柴厂……可是你呢?你却害死了她……你还是不是人?”
这番话宛如机关枪扫射在曾世阆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没有反驳,只是抬起眼皮问道:“官掌柜你骂够了吗?我是来买棺材的。”
欢迎怒不可遏:“你觉得我会卖给你吗?你给我滚出去!”
曾世阆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你确定吗?难道你想看花行乐暴尸荒野,无人帮她入殓吗?”
欢迎这才反应过来呵斥:“那也不需要你假惺惺!我亲自帮花行乐入殓,躺在你买的棺材里,只怕花行乐也会死不瞑目!”
曾世阆点了点头,拿出一摞大洋:“好吧,那我也要再买一口棺材。”
欢迎怒目道:“不必了,花行乐的棺材由我来负责,不需要你这脏钱。”
曾世阆放下钱,淡淡道:“官掌柜,你给花行乐准备的棺材,劳烦你照样再备上一副,明日自然会有人来取。”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
欢迎捧起钱,直接用力往他身后扔去,厉声大喊:“我才不会卖给你,拿着你的脏钱给我滚远点!”
曾世阆微一停顿,随即头也不回,阔步走远,那些钱撒了一地。
半晌,欢迎虚脱般瘫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第一次感受到,面对国家命运的无力,远比对职场的迷茫还要痛苦。
欢迎的心口堵得发酸,她的眼泪是为花行乐流的,也是为无数动荡年代以身殉国的无名之人,更是为处在生死存亡时刻的中国……
*
十字街头,醉仙阁门庭若市。
而对面的古籍书店依旧无人问津,只见门口的招牌上写着:“《诗经》到货,预购从速”。
店内层层书架之中,曾世庭与陈老师双眉紧蹙,正看着桌案前的广告单,原来第二家醉仙阁明日就要开业。
曾世庭急切道:“老师,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一家醉仙阁已经非常棘手,若是再开一家,奉天的烟草市场必将失控,到时候很难说日本人会不会利用烟草操控局势。”
陈老师吐了口烟圈,然后熄灭烟斗,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明日醉仙阁开业仪式上,暗杀河本介夫。”
曾世庭目光一凛:“好。”
可陈老师却按住了他的肩头:“世庭,暗杀河本介夫的任务,你不要插手。”
曾世庭愕然:“可是——”
“我来做。”
陈老师自嘲道:“我虽然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自前段时间从南昌回来后,我一直在练习枪法射击,如今你老师我,已经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了。”
曾世庭面露担忧:“老师,此次行动凶险万分,河本介夫有日本高层的背景,醉仙阁的开幕仪式必定有日本人重兵把守,还是让我来吧!”
“正是因为凶险万分,所以才由我出手。”
陈老师问道:“世庭,你知道对于革命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曾世庭愕然一顿。
陈老师答道:“是火种,你就是火种。我们每一代人薪火相传,我是薪,你就是火。而我们传的是什么,这就需要交给你们这代人去完成了。”
曾世庭眼珠微颤,再次劝阻:“可是……老师……”
陈老师拿起桌上那本《诗经》,慨然吟诵——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他扭过头,淡然一笑:“世庭,你知道吗?老师我这辈子,最羡慕蜉蝣。蜉蝣朝生而暮死,却能尽其乐。它们一生注定只能见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但在这短短浮生一日之中,蜉蝣要经过两次蜕变,练习飞行,交尾产卵,然后死去。这才是所谓的生于彼时,死于彼时。可很多人的一生,还不如蜉蝣活得热烈而充盈。”
陈老师说着望向窗外:“有道是,生,寄也;死,归也。人生如寄,吾辈当视死如归。”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一朝春醒,万物清明。
这时,一只飞虫落于窗棂,它微微一顿,然后再次振起双翅,飞向无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