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进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去的时候,莫名有一种这场对视并不由自己发起,而是由对方强迫的错觉。
而在那漆黑的恶意之中,他脑海里正在盘旋的往事都仿佛逐渐变了颜色。
以往从未注意的细节开始水落石出,在回忆中展现出另一面。
第一次赢叶十一的时候,秦悟很兴奋,本想抬头看看这个少女沮丧愤懑的样子,但当他抬起头,对上的却是少女好整以暇的笑。
虽然那笑容很淡,可她一向如此,脸上从来没有丰富的表情,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阳光洒到她瞳孔里,看起来星星点点,加上微微的笑意,便叫人觉得她好像是在为他开心似的。
以往每次回忆起这个画面,他都总是确信叶十一不可能对他一点情谊都没有,哪怕不是初恋,也至少是互相陪伴的棋友。
但此时在对面那双漆黑眼睛的注视下,他仿佛才第一次看清了当年那女孩的眼神——当星星点点的光芒散去,那双年少的眼睛里,分明满是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嘲讽。
而她之所以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过是一种观察,就像欣赏小丑表演一样,只是为了娱乐自己。
——
以那第一场赢棋为起点,所有的棋局都在刹那间换了颜色,从他眼前哗啦啦翻过去。
——
赶着第一次胜利,十七岁的秦悟第二天就又立刻找她对局,这次却输了,并且输得很惨。
彼时他以为作为赢家的少女应该会庆幸自己水准未失,可抬头发现他又错了——即便赢了,她看起来也并不开心,甚至不如昨天输棋的时候开心。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抿着唇角淡淡看着棋盘。
“她看起来好像更希望我赢,却又因为原则不能故意放水——她怎么这么好?”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之后他们之间的输赢就成了有来有回的平衡游戏。
他在过程里感到自己的棋艺一直在不断进步,也同时越发沉迷于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觉。
——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翻过。
秦悟都不知道自己唇上的血色都没了。
面具下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人,无意识般喃喃问道:“你每次赢我都不开心,输了的时候反而更高兴……”
“因果反了。”
不等他说完,叶空就打断了:“不是因为输赢而影响心情,而是因为心情才决定输赢。”
她注视着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他当然明白。
于是在一瞬间,许多画面都有了另外的答案。
——所以在那么多次的棋局中,她有时候给他一种努努力就能打败的感觉,有时又让他觉得对面坐着的简直就是一座大山,无论他多绞尽脑汁也绝对赶不上、赢不了。
那不是她的水平在忽上忽下随状态摇摆,而是她一直在随当天心情决定要看他当小丑还是干脆在棋盘上虐杀他。
甚至连输赢的次数都被她拿来组成了一个代表嘲讽的符号。
这哪里是对他有情谊?如果真的有过情谊,那也从头至尾都只有憎恶和鄙夷。
·
“从一开始,你就把下棋当成了用来吸引我的手段?”
秦悟语气很轻。
“吸引?我以为那叫利用,或者控制。”
“你……当时才十四岁。”
“你十七岁的时候,不也天经地义地绑架了我这个孤儿当血袋吗?”
“不,不不……”秦悟突然凝神盯住他,嘴唇怪异的扬起来,“我的意思是……你果然,你真是,你完全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独特,更加有趣,更加吸引人。”
“……”叶空唇边的笑淡了三分。
“事实上从你成功逃走,而我在病床上醒来开始,我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了——我想难怪她会如此吸引我,难怪我会这么沉迷于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难怪我会想要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男人就像魔怔了一样直直盯着叶空,缓缓道:“因为你永远不会让我感到无趣。”
“因为我会永远保持对你的心的探索。”
“我会永远对你好奇,并且是越来越好奇。”
他笑起来。
起初只是无声的抿唇微笑,随后这笑容越来越大,露出了雪白的牙,甚至笑出了声音。
“你看,”他轻柔的说,“我们真是天生一对——除了我,没有人会全心全意爱着这样的你。”
“……”
“留下来吧,做秦家的女主人,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他微微倾身,手掌按在桌沿,眼神无比认真甚至诚恳。
叶空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倒也不稀奇。”
她漠然的盯着秦悟,突然毫无预兆的换了话题:“这些之后再说,你应该没忘你发给我的东西吧?”
突然被强行从原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秦悟看起来茫然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面具下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张口时却带着笑:“你是指温家那些脏事吗?”
他不给东西,反倒接着问:“你真的在乎温璨?”
“能为了温莲和温荣的亲子鉴定答应我的条件,你肯定是在乎他的……”他自言自语般喃喃,又困惑道,“可是为什么?温璨有什么特别的?难道是因为他腿残了特别可怜?还是你喜欢他的长相?”
“总不能是因为你在他身上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吧?”
他像是觉得荒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他那种连身体都残缺的人,怎么可能给你百分百的爱呢?这世上只有我才会百分百的爱你,连同你最阴暗最恶劣的部分我都爱极了,而温璨?一旦那份亲子鉴定曝光,他就连最后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拿什么来爱你?他只怕自怜自艾都来不及!”
与男人逐渐高昂的音调相比,少女的平静姿态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冷暴力。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呼吸急促的男人,半晌才突然勾了下唇角:“谁知道呢?”
她说:“说不定,我就喜欢一无所有、我见犹怜的男人呢。”
少女漫不经心打量对面一身矜贵的男人,眼神就像在扫描一块猪肉:“说不定,我就是不喜欢比我富有、比我健康、比我力气大、还比我有权有势的男人呢?”
她像是在思索,看起来竟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就是喜欢楚楚可怜的、除了我什么都没有的,好掌控的人——”她随着思索盯住了秦悟,“怎么样?你如果那么爱我的话,要不要考虑向他学习学习?”
·
远处响起一声小心至极的敲门声。
随后屏风外传来了朱贺的声音:“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先生。”
叶空朝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一边拿起棒球帽扣在头上,一边起身道:“看来你暂时不打算把东西给我,但没关系,我可以等到拍卖会结束。”
她戴上口罩,抬脚往外走。
从秦悟面前走过不过两步,那个一直不曾回神的男人突然神游般开口了。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