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早已晓得出了什么事,躲在她们姐妹们的房间里,等着丰贵被惩罚,她好再看一场好戏。
今天父亲回家的愤怒表情,以及从未有过的对母亲的强硬态度,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
不一会儿,堂屋里就传来父亲和丰贵的争吵声,接着是扁担抽打在丰贵身上的沉闷声响,以及丰贵鬼哭神嚎一样的哭叫。
只要是有人在她的设计下挨打受骂,五儿就跟喝了酒一样,兴奋得很,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满足感。
她心里暗暗得意。
该!居然敢得罪老娘,居然敢和死丫头勾结,你们就是找死!让你晓得老娘的厉害!
五儿在女孩子中最得母宠,整天跟在母亲身后,思维方式和说话语气,简直就是缪春香的翻版,小小年纪就开口老娘闭口老娘,也不知害臊。
在她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害臊这两个字!
同时,她又不免有一丁点心虚,毕竟,是她告的密。
她为了获得免试推荐上镇中的机会,不惜出卖丰贵。
毕竟丰贵年龄和力气都比她大,她是打不过他的,要是二哥发起脾气来,会如何收拾她,她还是心中没底。
五儿感到诧异的,是父亲只找丰贵的麻烦,而没有找四儿。她当时明明也说了四儿的名字,难道,肖老头把四儿忘了,没有告诉父亲这个名字?
再就是,那件事根本就与她有关,或者说,根本就是她一手导演的。
那天,五儿偷听了丰贵对依然的道歉,因为丰贵无意之间说出了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被出卖了,把她恨得牙根儿发痒,恨不得立刻咬他们几口。
她倒不怕依然报复,四丫头根本不是她对手,她是觉得自己和丰贵之间的联盟,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五儿躲在竹丛,妒火中烧,不能自已,她咬嘴唇,掐大腿,这才竭力忍住了。
后来,她嘴唇上的伤,大腿上的淤青,好几天都没有散尽。
一开始她想冲出来阻止,但又想听听他们会搞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而且,她也担心她冲出去,三人六面的,情急之下,说穿了自己一手策划的秘密。
如果那件事泄露出去,四儿能饶了她,父亲也饶不了她。父亲能饶了她,大姐也饶不了她。大姐能饶了她,舆论也饶不了她。
光是生产队社员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况且到那时,一家人都身败名裂,如果影响到丰贵丰富他们,可能连母亲也不愿意再保她了。
虽然以五儿的智力,那时候她还做不到把利害关系理到如此清楚,但她毕竟十二三岁了,隐隐约约地还是觉得,自己还是不暴露为好。
她想,四儿是不可能去告状的,她不敢,也没有证据,说不定她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还以为做梦呢。丰贵更不敢告诉人!那么,我丰沛然,何必自我暴露呢!
她特别享受这种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猫事件如此,打架事件如此。虽然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只见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要收拾这两个傻b,老娘有的是办法!”
所以,等两人陆续离开后,她才跑出来,把楠竹当丰贵踹了一脚,把地上的泥土当依然捏了个粉碎。
五儿回家,看到丰贵在瓜架下站着发呆,就装得没事一样,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喊道:“二哥!”
那个声音甜得腻人。
尽管五儿的声音又轻又软,又甜又糯,还是把沉思中的丰贵吓一跳。
丰贵回头一看是五儿,道:“你干啥子!”
五儿撅嘴说:“哥!你干啥不理我?”
那一脸假装生气的娇憨样子,完完全全是一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妹妹,正在向爱她宠她的大哥哥撒娇。
丰贵说:“我……算了,我没有不理你,我这不是没看见你出来吗?”
丰贵还以为五儿从房间里出来,根本没看到她是从外面进来的。
五儿说:“哥,明天早晨上学去,你等着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丰贵说:“你们小学上课迟,我们中学上课早,我咋等你?你跟丰富一起不好啊?”
五儿说:“我就要和你一路走嘛,我才不跟丰富那个傻子一路呢!你不等我,我就把那天晚上那件事告诉别人,说你企图……”
“你!”
看五儿一副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的表情,丰贵顿时失去了底气,转而说:“好吧!你要搞快点,别拖拖拉拉的,搞得我迟到了。”
五儿立刻笑了。
那笑靥像一枝花骨朵在晨风中绽放。
“好嘞,”声音如黄莺出谷,脚不点地,蹦蹦跳跳地走了。
走两步,又回头说:“就我和你一路,不要丰富一路。”
在她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报复计划。
第二天早上,丰贵吃完玉米面糊糊背着书包出来,在院门外看见五儿正等着他。
“丰富呢?”丰贵问道。
“我让他先走了。说了的,你答应了的,我们俩一起走,不要丰富跟我们一起,”五儿仍是一脸娇憨地说。
“嗯,好吧。”
丰贵拉一拉书包带子,走在前面,五儿就像一只花蝴蝶一样,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后面。
那样子,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可惜的是,花蝴蝶有时会变毛毛虫的。
丰贵原本以为五儿要搞啥名堂,可她啥名堂也没有,每天就这样跟着丰贵一起,兄妹俩高高兴兴地上学,一路说说笑笑地,和睦异常,亲热异常。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走到长渠那里,丰贵看见一根树皮管子横在渠坎上,一头浸在渠水里,一头吊在渠坎外的山坡上。树皮管子里的水汩汩地冒出来,形成一朵朵水花,在晨光里煞是好看。
丰贵说:“这是哪个瓜娃子干的?被肖队长看到,不剐了他的皮!”
丰贵说着,就伸手把树皮管子扯起来,团一团,准备扔到山下去。
五儿立刻扯住丰贵衣袖,撒娇说:“不嘛不嘛,这个是我和宋永红做的喷泉,多好玩嘛,我不准你破坏我们的伟大发明!”
丰贵说:“到时候肖队长看到,又说我们这些大的不管着你们小的。”
五儿忽然灵机一动,说:“要不,你帮我做一个隐蔽的,我们自己可以去看,又不被肖队长发现?”
丰贵说:“那就难了,你都能够看到,肖老头咋会看不到?”
五儿歪头想了一会儿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她拿着那段树皮管子跑到堆放竹料那儿,说:“你拿树棍子从这里插过去,打一个孔,再把管子从孔里穿过去,那边再埋到竹料堆里,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丰贵不想干,说那样会耽误很多时间,自己上学时间紧,怕迟到。“再说,你那点树皮管子才多长,根本够不到!”
五儿生气道:“山上有的是树,你不会再去弄点来?你就是不愿意帮我嘛!”
丰贵还是犹豫,因为一看太阳升得老高,确实不早了。
五儿生气道:“你让我帮啥子忙我都帮你,我让你帮啥子忙你都不干,你……你这人不够意思!你不干算了,我就把你欺负丰四儿的事情,全告诉爸爸和妈,还有大姐……啊不,还不止,我还要告诉学校老师去!你看我敢不敢?”
丰贵听她这样一说,立刻没了脾气。
在丰家,孩子中读书成绩最好的就是丰贵。丰贵这人有想法,他想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初中快要毕业了,老师答应推荐他去县二中读高中。可是他鬼迷心窍喜欢上那个捡来的妹妹,并且在五儿这个死丫头怂恿下犯下了那个该死的错误,成了五儿的把柄。
他现在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想了想,就答应了。又爬到山上去弄了好几段树皮管子来。
那几段树皮管子比五儿她们弄的自然还要大好多。
一时丰贵也动了玩兴,他把这些树皮管子连接在一起,做成一根长长的管子,按照五儿的设计进行,安装起来。
安好管子以后,那渠水沿着管子流出渠外,经过了往下流动又往上冲以及管子的压力,从管口喷出来果然形成了一个喷泉,汩汩地冒着一朵朵水花,在晨曦里绽放,有一两米高。
阳光照耀下,水汽形成了一条彩虹,五颜六色,蔚为壮观。
五儿兴奋地拍起手来,丰贵也暗自得意,对五儿竖了竖大拇指,不知道是夸赞自己还是夸赞妹妹。
他们坐在渠坎上欣赏着,欣赏着。
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上学的事。
又怕自己的杰作被人发现被人毁坏,他们又去找了些泥土和枯枝败叶,把整个管子掩盖起来,这样,那管子基本不会被人发现了。
他们又观看了一会儿,丰贵拿一块泥土把管子进水口堵上,说:“看到没?像这样,你要欣赏呢,就把泥土抠开,不欣赏了呢,就拿泥土堵上!不然,如果这个水一直冲,这山坡会冲垮的!到时山坡垮了,这些竹料滚到山下去了就惨了!”
五儿又恢复了那娇憨可爱的样子,拍手道:“好嘛好嘛,我晓得了!”
丰贵做完这一切,这才和五儿恋恋不舍地上学去了。
五儿呢,她的报复计划原本只是想给丰贵制造一次上学迟到,让他受点老师或母亲的责罚,打压一下他的傲气。
当然这里边也有嫉妒心理作祟。三兄妹读书,只有丰贵读得好,因此他更得母亲寄予厚望,也得到学校师生们的喜欢和夸奖,丰贵也常常表现出看她和丰富不起的意思。
她想着,如果她使使坏,说不定丰贵和她和丰富的差距就会大大缩小,到时就免得母亲拿他们比较,因此而骂他们了。
可是听丰贵说如果流水一直冲刷山坡,山坡就会垮塌,竹料就会滚下山去,她就立刻修改了计划。
她想把依然也扯进来。
那天,丰贵上学果然迟到了。
丰家本来就因为是吊脚户,隔得远,距离学校的路程在学生中就算最远的,他们的早餐又吃得迟,再加上五儿拖拖拉拉,在路上又搞了那些把戏,等到丰贵来到学校,已经上完一节课了。
那一节是语文课。丰贵语文成绩还好,教语文的王老师原本很看重他,现在他居然敢逃语文课,王老师勃然大怒。下课就把他弄到办公室狠批一顿,放学后又罚他打扫教室和整个校园的卫生。
丰贵心里很不爽,回家把五儿大骂一顿,并通知她第二天不再等她,要告状随她去。
五儿目的已然达到,第二天果然就不再纠缠丰贵,一连好几天都跟丰富一起慢吞吞地去。
五儿说:“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两清了。你既然帮我做了喷泉,我有玩耍的了,我也不告你了。”
丰贵虽然不信,但一连好几天都风平浪静,渐渐相信五儿果然没有告他。
丰贵庆幸自己摆脱了五儿这个麻烦,每天安心读书,他快初中毕业了,他正在全力以赴,只想去县二中读高中呢。
他把为五儿做喷泉这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五儿并没有忘。
丰贵安装了第一根管子后,第二天,五儿又去那里安装了好几根管子,并把出水口全部隐藏在竹料堆里。那水管被竹料压着,水是可以流出来,但喷不起来了,喷泉自然就没有了。五儿也并非认真要欣赏喷泉,她要的只不过是这事是丰贵干的以及最后冲垮山坡的效果。
自然那进水口也不用泥土堵上了,好几根管子引水过去,一刻不停地哗啦啦冲刷山坡。
那出水口埋藏在竹料堆里,根本不容易发现。
那渠坎原本偏僻,路又难走,平时从那经过的人也不多,上学的孩子们即使看见下游渠水减少,谁会关注这些?偏偏那几天肖队长也没去那边。所以,几天,那土坡就垮塌了。
半夜里忽然轰隆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好多村民都听见了,大家还以为地震呢。后来才发现不是地震,又说是打雷呢。
幸好山沟里是荒地,没有居住人家,也极少有人去那儿,不然,如果伤着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五儿原本只想让丰贵挨一顿好打,最好还能捎上依然,那她又可以暗自得意几天。想不到肖老头直接找上父亲。而且,接下来的后果,也是丰五儿的小脑瓜没有想到的。
晚上,肖队长通知全队社员开会。
肖队长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其实,住得不太远的村民,他们也听说了,有的人还去现场看过了。
“既然是人为干的,那肯定要把干的人找出来啊!”
“对对对!”
“调查!调查!把坏人抓出来处理,让他赔偿损失!”
“调查?咋个查?又没人看见,没点头绪……”
“是啊是啊!难道那个瓜娃子会投案自首?”
“我看那条路,每天来来去去走得多的是那些上学的娃,把全队上学的娃集中起来,不妨分开了审问,诈他一诈,他们定会互相抵赖,到时狗咬狗就咬出来了。”
有人连细节都设计好了。
“咬出来又如何?”
“如何?让他自己去把竹料挑出来,把渠坎修好,那就啥也不说,否则……”
“否则又如何?”
“当初修那条大堰,就花了好几个队的壮劳力,修了一冬三月,这倒好,哪家的瓜娃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给你搞了!”
“可是哪家有那个劲儿,自个儿能修好?——首先,我不是为自己家说话,我们家也没读书娃!”
“那也不一定就是读书娃干的!是大人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话啥意思?难不成你是说,那是我干的?”
“谁弄垮的谁负责!”
“对!”
“对对对!”
……
社员们吵得不可开交,一团乱麻,半点头绪也没有。
肖队长用手敲着面前的木桌说:“静一静,静一静——”
“好,我也说两句,问题是,那渠坎不好修,嗤——嗤——”
说话的人叫徐孝祖,只听他一连嗤嗤冷笑了好几声,这才接着说下去:“我去看了,堰沟底下的基础都垮烂了,咋个修?要修只能改道吧?”
“我的个天!改道?改道总要时间吧?那一大片稻田,水干了,今年不用吃饭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很显然这件事让社员们很是气愤,因为大家的利益都受到了损害。
“报案吧!让政府来处理!”一个社员说,“汉子做事汉子当!该坐牢就坐牢去呗!”
那时肖队长还没有说明闯祸的是丰家孩子呢。
大家都义愤填膺,坚决要把这个破坏生产的坏蛋揪出来狠狠惩罚。
这时,丰云慢慢地站了起来。
大家看这个全队文化最高的人站起来,以为他有啥好办法,都一齐把眼光聚焦到他身上。
“这事——这事儿,是我家孩子……”
“啥?你家孩子?难道是你家女儿,丰五儿!”
要是丰沛然在会场,说不定会气死,原来在社员眼中,她丰沛然可不是什么好孩子。
肖队长忽然说:“你们搞错了!你们搞错了!这事儿不是丰五儿干的,相反,丰五儿是功臣,大功臣!因为这事儿是丰五儿检举揭发的,是她告诉我那个坏蛋的名字!堪称大义灭亲!我当初许诺,要奖励她十元钱……”
大家不知道是没听见大义灭亲呢,还是听到了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那当然应该!”
“应该!”
“就是要树立一种好风气!检举揭发坏人,大家一起对付坏人,和破坏生产的坏人作斗争!”
“我还承诺,推荐她去镇中上初中,”肖队长一股脑儿把他的承诺说出来。
“应该!”
“应该!”
“那么,她检举揭发的那个坏蛋,那个瓜娃子是谁?”
“送他去蹲班房……”
这时,丰云满脸通红地低声说:“是我家老二……丰……丰贵……”
“啊?”
“什么?丰贵?”
全场爆发出一阵惊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