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依然最终还是没能去镇中上学,去上学的是丰富,丰家三儿子,依然的丰家三哥。
邓秀云和易树云两口子说什么也不同意依然去镇中上学。一方面,他们怕花钱,毕竟那些年还没实行义务教育,读中学不但要交学费,还要交课本费,副本费,龙凤湖离镇中又远,得读住校,住校还得交生活费,七七八八的费用加起来,是一笔不小。要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还好,偏偏依然只是个养女;另一方面,在他们心目中,依然就是易小军未来的媳妇,就是个童养媳,只是现在暂不挑明而已。他们还担心着依然要是就这样一路顺风地读书读出去了,那时候山鸡变凤凰,展翅不回头,那么他们花那么多钱把人弄来,还养那么多年,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易树云夫妇其实是非常节俭的,节俭到了简直可以说是吝啬的地步。平时谁要是从他们家的果树下经过,都要担心人家是否会顺手牵羊摘走他的果树,从菜地边经过,就要担心摘走他们的菜叶,人家手里拿着什么他家也有的东西,就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还在不在,怕人家是把他的拿走了。从不跟人口比他家多的人家你来我往,觉得自己去吃得少,人家来吃得多。别看和丰家作了亲戚,其实他们平时是不来往的,怕丰家人多,来一次就把他们吃穷了。
更奇葩的是,易家只吃馊饭,不吃新鲜正常的饭。也就是做饭会做很多,一做一大甑子,放两三天,直到饭发馊变质了才吃。邓秀云说,那样吃大家吃得少一点,易树云自己当过兵,什么罪没受过,什么德没丧过,什么苦没吃过,有得吃就好,总好过饿肚子,所以纵容邓秀云,随便她怎样安排。
只是苦了孩子们。孩子们肠胃差,常常感染,常常拉肚子。有人说,易小军之所以傻乎乎,就是馊饭吃多了的缘故。也有人说是种子不行,可惜这些话没人敢当面说。
依然刚来时,很不习惯,根本吃不饱,天天饿肚子,饿得肚里叽里咕噜叫,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你可能以为易家没钱,那你就彻底错了。他们是龙村六队最殷实的人家,能够眼睛都不眨一下拿出一千元为十三岁儿子买一个童养媳的人家,是不容小觑的。
像这样的条件,易家怎么可能费力花钱送依然出去念书?
那个假期,依然郁闷极了,考上初中一点也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反而说不尽的都是烦恼。
除了侨生哥哥,支持她出去上学的,恐怕就是肖旗山了。
肖队长对依然说:“易大姑娘,你好好读书,一切都会改变的。反正我是支持你们走出去的,能够走出去更好,就是走不出去,多读书,见识多了,眼界就开阔了,将来也能改变我们龙凤湖啊!这个闭塞的地方早就应该改变了。侨生说什么来着?有好些地方都开始组织社员挖山打石头修马路了。我在想,要是我们龙凤湖有了一条马路通到镇上,能够开车子去赶集,那多好啊!嘟嘟——,方向盘一转,就到了。再也不用赶个集需要两头黑!开汽车运回我们需要的生活用品,把我们的草纸啊竹笋啊这些农副产品运出去,不用人力来肩挑背扛,那多轻省!那样我们这儿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要实现这些,都要靠你们年轻人啊!你们年轻人靠啥?靠读书啊!我们家肖淑英肖淑芳姐妹俩,要是她们俩读书有你厉害就好了,可惜她们读书不行,要是她们能够像你一样考上中学,我睡着都要笑醒了。”
可是,侨生哥哥和肖队长都做不了依然的主。
能够做得了依然的主的,目前看,只有易树云两口子。
易树云两口子不同意依然上学,依然基本就没戏了。
在缪春香一再威逼诱导和一通知恩报德的道德绑架下,依然最终就同意了,把上学名额让给了丰富。
也不知道缪春香使了什么魔法,是如何操作的,反正新学期开学以后,丰富就去龙凤镇上了初中,上得比丰贵还风光。丰贵上初中上的不过是龙凤湖的农中,丰富上的可是镇中,也就是龙溪县二中,是一所县级高完中。
缪春香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逢人就夸奖她儿子厉害,好像大家不知道丰富的学位是怎样来的一样。
而依然呢?经历了这些,她心灰意冷,原本准备不上学了,就安安心心地干农活,终老龙凤湖算了。
易家人员组成简单,他们的心思也简单,比丰家不同。易树云两口子只想攒钱,攒得越多越好,易小军只喜欢依然,恨不得和她形影不离,甚至合而为一。一天到晚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依然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甚至纠缠着,晚上也要和依然住一间屋。
易小军自然不会和依然作对。
这样一来,依然在易家,只要本本分分地干活,乖乖巧巧地听话,倒不像在丰家那样危机重重。
依然决定,那就继续上上夜校上上冬学吧,多认几个字就算了。如果将来丰爸爸还愿意教自己学医,那就好好在龙凤湖当一个赤脚医生吧。
何况,上冬学还可以天天看到侨生哥哥!
只有韩侨生不甘心,他又做工作,说,要不,实在上不了镇中,就上农中吧。虽然农中比不了镇中,但有学上总比没有好。
“你二哥上农中还不是考上了高中,他未必考不上大学。你也走这条路吧。”
“考上高中又如何?到时候我养父养母还不是不让我去!”依然很沮丧。
“两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先上吧!啊?”
于是,依然就让易小军给父母提出来,要依然陪他一起上农中。
易树云两口子想了想,就同意了。
可是后来,他们听说这一切都是韩侨生撺掇的,心里就特别生气,尤其是邓秀云,简直咬牙切齿。
其实,恨韩侨生的,在龙凤湖还不仅仅是易树云两口子,其他还有一些人,比如易家的族长易清元,以及他周围的那些人。
他们特别看不惯韩侨生。
说是知识青年,也不见他有什么高深的知识,不过是认得几个字,背个木板拿个彩笔东蹓西逛,吊儿郎当。这儿涂涂抹抹,那儿涂涂抹抹,搞些花花绿绿的所谓图画,还说是美术,人物不像人物,山水不像山水,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也没啥看头,还不如过年时去龙凤镇买的年画,人物眉清目秀,威武雄壮,来得赏心悦目。
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可是,这个韩侨生既不学耕田也不学耘地,翻地播种,除草施肥一概不会,也不好好学,忽悠着肖旗山弄一批男女娃子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学文化,识字,文化没学到,倒把村里娃子们也耽误了。
这算啥子知识青年,算啥子接受再教育,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二流子!要不是那些年不允许开批斗会,他们早开了!
最让他们愤怒的是,还得按最高份额分给他粮食,这分明就是白吃白喝!
肖旗山不知道,韩侨生也不知道,在龙凤湖,正在酝酿着一个针对他韩侨生的阴谋。
易小军不是傻乎乎的吗?虽然邓秀云私下给他说过,依然是他们给他弄回来的媳妇,让他好好看住她,但易小军并不晓得媳妇是什么物种,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看住她。而他内心,出于本能,他是喜欢依然的,所以处处都维护着依然。
他们就利用这一点,给依然和韩侨生下套。
有一天,易小军趁父母不在,偷偷地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依然。
依然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易依然,我在湖边等你,韩侨生。
依然并没有笔迹意识,看上面落款是韩侨生,就信以为真。其实,韩侨生从来没称呼过她易依然,不是依然就是依然妹妹。称呼丰依然倒是有过,对于易依然这个名字,两年了,他也还是不习惯。
依然要是有一点安全意识,就不会上当,可惜她没有经验,啥也没多想,就去赴约。
她以为韩侨生有什么话要说呢。韩侨生也确实给依然带过纸条,依然知道这是他喜欢用的交流方式。
在依然方面,她觉得她和韩侨生就是一种师生关系,或者兄妹关系,每次他们见面,都是说读书的事,原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自从那次邓秀云说过她,还说要避嫌啥的,依然后来和韩侨生见面,便避着邓秀云两口子。
依然拿到纸条,觉得不好让侨生哥哥久等,她见养父养母不在跟前,就往湖边去。
而韩侨生那面,易小军也送去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侨生,我在湖边等你,易依然。
韩侨生收到纸条,有些惊喜,有些疑惑。惊喜的是依然居然学他递纸条,疑惑的有两点:一是依然从不写这种纸条,她忽然写纸条来,难道有什么急事;二是纸条上的字不像依然写的。但又想依然不过是个初学写字的人,笔力弱,字体幼稚,又没有什么自己的风格,况且韩侨生也不常见依然写的字,也不熟悉依然写字是啥样的,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也不疑有他,心里还嘲笑一番,这丫头该练练书写了,这方面可没什么进步之类,还琢磨着一会儿见了她就给她提出来。
韩侨生也是高高兴兴地朝湖边跑去。
韩侨生来到湖边,放眼一望,寂静的湖滩上空无一人,显得十分空旷。
他转了一圈,这才发现依然蹲坐在一丛芦苇后面,正捡起脚边的卵石,一块一块地扔到湖里,湖里正溅起一串一串的水花。
“嗨!”
韩侨生老远就向她招手,同时打着招呼。
依然看见韩侨生,站了起来。
“你来了好久了?”韩侨生笑着说。
“刚来一会儿,”依然说,“你找我有啥事?”
“不是你找我吗?”韩侨生很奇怪依然那样问。
依然并没有想其他的,就坐在一块石头上。韩侨生也没想那么多,见那块石头很大,也就坐在另一边。
韩侨生想起依然的字写得不好,就拿出字条说:“依然妹妹,你该练练字了,你看看你写的字,歪歪扭扭,比没写过字的人还恼火。”
依然见他举着一张纸说话,伸头一看,上面签署着自己的名字,很惊讶地说:“我没有给你写过这样的条子,这是谁写的?”
韩侨生也怔住了,还以为是依然不好意思承认,故意撒娇故意隐瞒呢。
接着,依然也拿出来一张纸条,这是易小军给她,签署着韩侨生名字的那一张。
当然,韩侨生也看见了,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跟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所不同的,只是易依然和韩侨生的名字掉了个位置。
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易小军搞的把戏,两人一齐笑起来,说:“这呆娃子!”
就在那时,有好几个拿着棍棒的人,从芦苇丛中跳出来,一齐朝他们冲过来。
易依然和韩侨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在这儿,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空旷的湖滨,这寂静的芦苇丛,这儿还隐藏着这么多人。
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好像忽然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也认为他们根本与他们两人无关。
这些人他们也认识,不外乎就是龙村六队的社员。
思忖间,这些人已来到跟前。
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举起手中的棍棒,劈头盖脸地就打起他们来。
韩侨生和易依然赤手空拳,自然不是手握兵器全副武装的村民的对手,二人瞬间被打倒在地,束手就擒。
他们用绳子把两人绑住了。
这些人押解着韩侨生和易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起往回走。
韩侨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押解着韩侨生和易依然,来到一间房子里。
韩侨生抬头一看,里面有好些人,大约十多二十个,围在四面墙根附近团团而坐,正上方中间坐着的,是他们易姓族长易清元。易清元脑袋上方,摆有一个香案,香案上面有一张画像,上面是两个画得极其拙劣的人物,一男一女,原来这儿是他们易姓的宗祠。
房间中间的地面却空着。
带头的那个人往前一推,韩侨生和易依然摔倒在地,正摔倒在空地上,那一圈人的中间。
众目睽睽之下,韩侨生受辱感陡升,觉得自己尊严扫地,人格扫地,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接着,就听那个族长说:“邓秀云,来把你家丫头领回去,严加看管!”
有好几个人跟着喊起来,往外传话:“邓秀云,族长喊你来把你家丫头领回去,严加看管!”
接着,就看见邓云秀从门外进来,拉过依然,扯着她往门外就走,边走边骂她“丢人现眼”。
到了门外,邓秀云解开捆绑住依然的绳索,对她吼道:“回去!”
依然回过头来,对着门内喊:“侨生哥哥!侨生哥哥!”
“哈哈哈!果然是情哥哥情妹妹!”
“呸!不要脸!”
“奸夫淫妇!”
……
种种尖刻刻薄歹毒难听的嘲笑声和辱骂声响起一片,不堪入耳。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韩侨生忽然噌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怒目而视,对着身边这些人,厉声说:“你们侮辱我不要紧,但请你们尊重依然同学的人格!我和她是堂堂正正的兄妹关系,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情哥哥情妹妹关系!更不是……我认了丰云医生和缪春香女士为义父义母,我和丰家兄妹一直是以兄妹相称相处的!”
“如果是兄妹,为啥偷偷去芦苇丛偷鸡摸狗?”易清元呵斥道。
“还有响水潭!我还看见他们在响水潭——幽——幽会!”
一个读过点“三国”“水浒”的易家子弟,跳出来“揭露”他们。
其实,那个易家子弟也是因为喜欢着依然,看依然和韩侨生接触频繁,过从甚密,心生嫉妒,这时恨不得置韩侨生于死地。
可是他没想到,这样肆意妄为的污蔑,不仅伤害了韩侨生,也会伤害到他心目中的易依然。
“这是勾引幼女!这是要坐牢的!”族长易清元声色俱厉地说。
“坐牢!坐牢!……”
周围的人一齐起哄,那气氛诡异,有点像过去县太爷审问犯人,差役们一齐喊堂威。
“我懒得理你们!”韩侨生傲气冲天地说。
这时,从人群外面挤进来一个人,一进来就冲到韩侨生身边,一边解绳索一边喝道:“你们干啥?安?你们想干啥?我告诉你们!你们这种行为叫私设公堂,刑讯逼供!你们才是犯罪!晓得不?”
原来是肖旗山。
“哎哟哟!是肖队长哦!敢情这丫头不是你肖家的人,丢的不是你肖家的脸,你就出来和稀泥?”易清元语带讥讽。
肖旗山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和啥子稀泥!我说易清元,枉你年纪一大把,你那些年的干饭白吃了?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不明白?”
肖旗山接着就举例为证:“大家还记得吧?不久前,就是我们邻村,凤村二社,他们抓到一个小偷,长期在周围偷鸡盗狗,许多人家都遭过他的殃。正因如此,大家一时气愤,一顿拳脚把人打死了,那几个人坐牢没?那还是那小偷确实犯了错!但是你们看人家韩先生,文质彬彬,客客气气,辛辛苦苦教我们的孩子学文化,哪一点侵犯到大家的利益了?你们说那些啥啥啥的,你们说的话我都说不出口,我都嫌害臊!你们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审问,逼供!啧啧啧!你们到底想干啥?也不想想,哪会有那些事情!易依然才多大?安?拳头大还没得,哪懂得你们说的那些事!安?你们不怕这样会毁了咱孩子的名誉?你们别看她现在是易树云的养女,她亲娘亲老子就在那儿看着呢!别闹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参与“捉奸”的人,满屋子的易姓族人,大家一时无话可说,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捉奸是假,不过是要收拾韩侨生,以泄心头之愤。
邓秀云把哭得泪流满面的依然带了回去,韩侨生自回队部知青宿舍。
易家人也散了。
第二天,天已过午,还不见韩侨生开门。
丰家人也没有等到他来吃饭。
说真心话,缪春香现在是越来越舍不得韩侨生了。
家里人越来越少。嫣然出嫁了,已经两年多,也没有回来过。依然成了易家女儿,丰贵和丰富都去镇上读书去了。现在家里除了他们夫妻,稍微大一点的人就只有五儿了。可是五儿瘸腿跛脚的,啥也帮不上忙,只有韩侨生来了,才能够给她搭把手。
韩侨生倒俨然成了丰家亲儿子。缪春香每顿都要等着他来吃饭,可是当天,饭菜都已经凉了,韩侨生也没有来。
现在,肖旗山闲着没事的时候,喜欢去找韩侨生聊天,他觉得韩侨生有见识,他提的建议很不错,许多都有价值,比如他说的修马路这件事,就非常好。
肖旗山吃过午饭,就跑去找韩侨生,可是韩侨生的宿舍门关得紧紧的。
肖旗山以为他还在丰家,就一路走到丰家去。
可是丰家也没有人。
听肖旗山一说,丰云也跟着他一起,去队部知青宿舍看个究竟。
他们俩来到韩侨生宿舍门口,又敲了好久的门,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难道是这孩子出去画画去了?”丰云说。
肖旗山回应一声:“有可能!”又一想,“不对!就算画画也得吃饭吧?”
他心中有点担心,想起昨天的事,怕韩侨生真出什么问题,他这个队长脱不了爪爪。
丰云说:“是啊!春香一直等他吃饭呢。”
这时,不知他们俩谁用力大了些,那扇木门吱溜一声竟打开了。
既然门已经开了,两人就索性进去。
一进门去,他们才发现,房间里乱糟糟的,被褥等虽然都在,但换洗衣物都不见了。
同时,韩侨生平时画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绘画作品,也不见了。
“这是怎么了?人呢?难道他走了?”
肖旗山忽然叫起来:“你看!”
随着肖旗山的手指,丰云看到,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肖队长: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和信任,我走了,再见!
下边稍远处,又有一行字:
请代我谢谢义父义母,告诉他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