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云折腾了大半夜,一觉睡过头了。
等她睡醒起床,太阳已经晒着屁.股,升得老高老高了。
看来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像一个大火球,向四周发射出耀眼的光线光芒。因为晚上下过夜雨,空气里透出一股子湿润润的气息。庭院中有一棵桂花树,碧油油的叶片上挂着水珠,有几只麻雀在上面欢快的跳跃,鸣叫。鸟巢里传出啾啾啾的声音,邓秀云猜,那巢里肯定有雏鸟了。
邓秀云不禁为它们捏着一把汗,这要是让她的宝贝儿子知道,准把它们弄下来。前一段时间,檐下的燕子就遭了殃,巢穴被儿子用竹竿捣毁,掉了下来,燕巢里的几颗蛋全掉在地上摔坏了。要不是被依然制止,那两只燕子也会被他打死。这让邓秀云很是气恼,她倒也不是个特别心软的人,也不是心疼那鸟儿,只是听说,燕子来代表着好兆头。可是,燕子被儿子赶走了,那好兆头也没了。
地上散落着几片绿叶和几滩鸟粪。
邓秀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整个龙村六队甚至整个龙凤湖,就邓秀云一个妇人过得最惬意,她想早起就早起,想晚起就晚起,想出工就去干一天,不想出工就歇一天。就算出工,也是做做样子,混时间混工分罢了,怕人们议论她地主婆的出身,说她当过剥削阶级,好吃懒做。一个成年妇女,才评五分,相当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童的劳动力。她哪会在乎这些?易树云在碾料房挣的基本够他们家的基本工分,基本够挑回他们家的基本口粮,就算需要补钱,他们家有钱!
邓秀云喜欢优雅地摆贵妇范。旗袍高跟鞋是不敢穿,但穿着宽大的花格子小方领对襟,圆口布鞋或黄布胶鞋,她也能走出些旗袍高跟鞋的风范,细腰翘臀款款摆动,满头秀发还丰盈漆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大发髻,用银簪锁住。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尤其是抱着一只长毛白猫或花点子哈巴狗在院子里,在龙凤湖边溜达的样子,依稀还是当年的三太太。
在龙凤湖,邓秀云的美貌是出名的,男人们暗暗仰慕,女人们公开嫉妒。不过,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有易树云的功劳罩着,村民们能咋的?
邓秀云猛然间发现,位于院门东边的厨房,今天早上有些特别。
她的头有点晕,稳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明白特别在哪儿!
原来,厨房里冷冷清清,似乎太过于安静了。
难道依然还没有起床做饭?还是已经做好了?
说是养女,其实依然就是她的使唤丫头。
经过近两年的调教,依然早已不需要她叫早就能自己起床,也完全能够自主做饭,按邓秀云的要求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省了邓秀云多少力,她每天可以放心地睡她的养颜觉了。
这是易海洋那个老头子教她的,易海洋说是他的一个医生朋友教她的。说女人只要睡眠充足,比吃什么滋补品用什么化妆品都强。邓秀云从来都是睡到自然醒,因此她皮肤白白嫩嫩,腰杆挺直,腰肢柔软纤细,盈盈一握,比龙凤湖所有的同龄女人都显得年轻有味道,甚至比那些小她十岁的女人还显得年轻有味道。
自从依然来了,邓秀云教过她几次,依然人聪明,啥一学就会,这两三年以来,家务已经会做,而且做得很不错。
说起来,依然在易家,是不比在丰家辛苦的。她只是做做家务,易家不需要她挣工分,这一点就比丰家强,除了这次偷米事件,邓秀云也从没打骂过她,易树云也称得上好好先生,不动声色,扮演扮演慈父。只有易小军有时候纠缠她,说她是他的媳妇,要和她一起睡觉啥的,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依然一哄,他就乖乖回自己房里睡。
邓秀云看厨房太清静了,就叫了一声:“依然!你早饭做好了?”
可是厨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邓秀云扭着腰肢走过去,推开门,发现厨房里冷锅冷灶,既没有依然的人,更没有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早饭。
“依然!依然!”
邓秀云连叫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易小军揉着眼睛,拖着木屐过来了。
“娘,依然妹妹咋啦?”
“没咋!你去看一看,她咋还没做早饭?这会儿了,一会你们上学,迟到了!”
“哦,”易小军答应着,去厨房看了一眼,说,“娘,厨房没人!”
邓秀云说:“厨房里没人,我早已看了。你看一下她在房里没?”
“哦!”
易小军跑过去推依然的房门,发现房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易小军熟练地把手从门缝里伸进去,用手指一抠,咔哒,木门应声而开。
房间很小,这是易家以前堆放不用的杂物的房间,和厨房一门相隔。
里面只有那张宁波床是件奢侈品,其余的一切都很简陋。依然刚来时给她的那套床上用品,已经半新不旧的了,这时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床角落里。
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有她的书包不在。
“娘,也没有!”
易小军还没说完,邓秀云已经来到她跟前,眼前的一切,邓秀云已经看见了。
邓秀云立刻就觉得不对劲,门闩着,人就应该在屋里。现在,人不在屋里,那么人在哪里?
依然不是五儿,会淘气到和大人躲猫猫,难不成她心情好,也学会了这个调调?但近几天发生过的一切,很显然她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邓秀云和易小军还是在房里找了一会儿。
桌下,没有;床后、床下、床顶,仍没有;柜后、柜顶、柜里,还是没有。
又检查了依然的物品,啥都在,就是书包书本不在,换洗衣物不在。
邓秀云看了一下那个小窗洞,以前她就怀疑过依然从小窗洞进出,难不成她又从小窗洞出去了?
她又想干啥呢?难道又偷了她啥东西,偷偷送回丰家去了?
一想到这个,就让邓秀云心里堵得慌,这不就是个白眼狼,养不熟吗?
自己一家人那样对她好,她还是顾着丰家,顾着她亲爹亲妈,兄弟姐妹!
可以说,邓秀云现在已经对依然失望透了,伤心透了。
她哪里知道缪春香是怎么逼依然,对她进行道德绑架的!
邓秀云首先想到粮食,毕竟丰家现在最需要的是粮食。
于是她飞快地跑回自己房间查看。
自从发现依然偷她的粮食,邓秀云就把米缸搬进了自己房间,每顿煮饭的米都是邓秀云亲自打给依然,还要亲眼看着监督着她把米下到锅里以后才离去,并且平时自己只要不在房间,都锁着门。
邓秀云掏出钥匙打开门,揭开米缸盖子,伸手进去一摸,再把手拿出来,那手上有一根细细的黑线,原来是一根头发丝。
这是邓秀云为了防备依然再次偷米,故意布置的机关。
那头发丝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只要依然动了邓秀云的米缸,就会碰碰掉头发丝。况且依然并不知道这个,连易树云和易小军也不知道。所以,只要头发丝还在,基本可以断定米缸没被动过。
难道是拿了熟饭?
邓秀云赶紧回去厨房看饭甑。
揭开盖子,一股酸溜溜的馊味就散发出来,这股味道邓秀云并不反感,相反,她觉得很好闻很舒服。
剩饭上一根短短的头发丝也在。
这也是邓秀云打的记号。
那么,也就是说,依然也没有动过她的剩饭。
邓秀云也来不及弄饭给易小军吃了上学,拉着易小军就往纸厂去,去找易树云。
易小军一路上不断和邓秀云吵闹,问邓秀云要他的依然妹妹,搞得邓秀云很烦。
“树云,你那易依然——不见了!”
邓秀云心急火燎,连宝贝儿子也等不及,跑在前面,一来到碾房,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对易树云直接抛出问题。
易树云吃了一惊:“不见——了?去哪儿了?没在家里?你没找一找?”
邓秀云气哼哼地说:“找了,各个房间都找过了,房前屋后也找过了,没有!我猜她是跑了!”
“跑了?她——一个小孩子能跑哪去?是不是出去摘菜割草去了?”易树云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不过他还是提出各种侥幸。
“没有!你别猜了,她是从窗口跑的!出去摘菜会从窗口吗?”
“那是不是去丰家了?去丰家问问啊?”
邓秀云这才想起,确实应该去丰家或其他村民家中问问,莫非和自己赌气,故意搞这样一出,想气死自己?但忽然又想起,依然的书包不见了,她带走了书包!
“难道是上学去了?”
听邓秀云一说书包不见,易树云就想到依然喜欢学习,她是不愿意耽误上学的,难不成真上学去了!
这时易小军才刚刚来到,一听这个,就抹着鼻涕眼泪哭起来,说依然妹妹不等着他,他今天就不上学。
邓秀云看易小军披着外套,衣襟在晨风中飘摇,忽然又想起来依然的换洗衣物也不见了。
“上学她带走换洗衣物干啥?去丰家也不必带,难道……”
易树云也开始着急。
他下了牛的枷柦,把牛鼻绳拴在门口的树桩上,就和邓秀云易小军一起往家走,得回去看看。
回到家里,到处看看,发现果然如邓秀云所说,家里确实没人,又去周围山坡树林找了一遍,适当扩大范围,甚至山洞。
接着,邓秀云又有新发现,她藏在匣子里的钱少了整整一百元!
那个匣子也是锁着的,就放在邓秀云装旗袍高跟鞋等贵重物品的柜子的角落里。
邓秀云立刻想到依然由偷粮食转而偷钱,难道是给缪春香拿去买粮食?
可是钱匣子从未出过问题。
在那个年代,在龙凤湖,如果不出山去 龙凤镇,拿着钱也没多大用,买不到零食玩意,孩子们一般不要钱,要拿肯定是拿给大人。
所以邓秀云直接就认为依然是把钱拿去给缪春香了。
他们也不考虑今天易小军上不上学了,立刻起身去丰家。
这还得了?
这个情况自然得和丰家说!
找他们算账去!
那时候,太阳已经当顶,果然是个热辣辣的大晴天。
稻田里飘散着新稻穗的香气,稻丛中的青蛙并不怎么活跃,大概是它们也午休了,发出低沉的“呱呱呱”的低吟,犹如人的梦呓。
他们来到丰家,丰家人除在镇上上中学的丰贵丰富和在村小上五年级的五儿,上一年级的丰茂外,其他人都在。
他们正在吃午饭,吃的是咸菜下煮洋芋。
丰云看见易家人举家上门,独不见依然,莫名其妙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丰云这人性子有些慢吞吞,他一般不会着急,不会轻易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看见易家人进门,就客气地招呼着:“哎哟!稀客稀客!快请!进来坐!”
接着又说:“吃饭没有?来,将就吃点!吃点洋芋。”
易家人连早饭还没吃呢,他们倒好,吃午饭了。
易小军早已饿得肚子疼,爬上桌子,抓了一个洋芋就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撑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邓秀云觉得易小军的表现有点丢人,易树云倒也没啥感觉,也走过去,拿起一个洋芋咬了一口,嚼着。这才说:“依然——易依然来你们家没有?”
其实他们已经看到,屋里没有他们要找的易依然。
易树云之所以特意加个“易”字,话中又称呼对方“你们家”,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诉丰家,依然现在是易家的人。
“没有!”缪春香的回答直接而干脆。
她颇有些不快,前几天易家押解着五儿来兴师问罪,说五儿伙同易依然偷他易家的大米,让缪春香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打发走,关键是,缪春香很是动了一番脑筋,才让他们不敢把孩子交到生产队去,那件事也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那件事也让缪春香在邓秀云面前颜面扫地。
缪春香,这个自视缪家大院嫡长女的妇人,性格何其要强,自尊心何其强大,尊严何其不容侵犯!这件事让缪春香和邓秀云处成了敌人,至死不能原谅对方。
人有时就那样,自己明明干着丢脸的事情,只要没被人拿住或说破,人就觉得自己是个好体面好威风的人。一旦被人拿住或说破,人就恼羞成怒,觉得忒没面子,忒生气,对方忒不应该这么不讲情面,好像过错反而是那些拿住他或批评他的人了。
缪春香现在的感觉也不知道是惭愧还是羞恼,那语气是极不和善:“易依然已经抱给你们易家了,那就是你们易家的人,与我老丰家再无瓜葛。你们自己不管好,人不见了咋来找我们要人啊?”
她的关注点居然不是依然的安危,反而是自己有没有责任!
“你?你!你你你!……”
邓秀云火冒三丈,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连说了十几个你,也没说出你怎样。
眼看她就要和缪春香吵起来,易树云伸手扯了扯她,不断使眼色制止,邓秀云这才闭了嘴,让易树云与丰家交涉。
易树云说:“她姨妈她姨妈,你不要忙激动,也不要着急,听我们说完。易依然确实是人不见了,还拿走了一百元钱,我们……我们以为她拿了钱回丰家来了……既然没来,那么她究竟去了哪里呢?现在,最重要的,我们不是吵架,也不是争论是非的时候,我们应该两家联手,先把娃找到。我们之前已经找了半天了,没有找到!我们主要是怕娃出意外!我们也不是来兴师问罪,之前的事现在都不说了,现在我们赶紧去找人吧,啊?”
丰云听易树云说得在理,也劝说缪春香:“娃不见了,人家问问情况是对的!你别动不动就着急!”
于是,两家人暂时不说其他,立刻起身去找人。
他们暂时撇开依然带走一百元钱这事,还是首先担心依然是不是出了意外。
龙凤湖已经发生过好几起大人孩子落水溺亡的事了,于是两家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依然是否掉到龙凤湖里了。
易树云和丰云两人一起去了龙凤湖边,沿着湖岸寻找。
龙凤湖波光粼粼,闪耀着金光。水面有一层氤氲的水气,湖边的山峰倒映在湖水里,影子朦朦胧胧,并不像平时那么清晰,但上头的山峰却显得更加青翠了,简直翠色欲滴。
湖面一片平静,看不出有何异样。
湖岸上也暂时没有蛛丝马迹。
丰云心里隐隐担忧,不由得想起依然的生母,想起那个掩藏在绿竹丛中的冬香的衣冠冢。
依然的妈妈就是在龙凤湖淹死的。
那时她刚生了依然,因为她未婚生育,无法自己抚养孩子,丰云和缪致远商量,把孩子抱回去,代为抚养,让冬香养好身体,寻一个远一点的婆家嫁了。
可是不久冬香就疯了,胡言乱语,缪致远和丰云商量着,只好把她关在家里,对外说她中了邪。
有一天,冬香就投了湖。
说投湖也只是一种猜测,因为他们只在湖畔找到了冬香的鞋子和一件外衣,自始至终没有找到尸体。
但十多年以来,冬香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就只能当她确实死了。
难道天道轮回,母亲死在湖里,女儿也死在湖里?
丰云心中一阵悸动,一阵疼痛。
这些事情易树云自然是不知道,他当然也不能完全理解丰云的感受。
易树云只知道依然是缪春香生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中的一个,他哪里知道依然的身世这样曲折。
他们在湖边找到天已黄昏,也没有见到依然一根头发丝,最后只好失望而归。
两人各自回家。
紧接着,他们见人就问,就请求大家帮忙寻找。他们把龙村六队各家各户都问遍了,甚至还延伸到附近村社,肖队长还发动了社员们帮忙寻找。
几天了,湖面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想着人要是溺死在湖里,这么多天也该浮起了。既然没有浮起来,那么就应该没有掉到湖里去。
只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依然失踪以后,邓秀云把易树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当初就不该要丰家丫头,缪春香就不是好鸟,能下出啥子好蛋!一千块钱要给易小军买两个童养媳都办得到,现在白扔在了水里,人财两空。
她逼迫着易树云,要向丰家讨要说法。
丰云和缪春香也趋向于依然是走了冬香的路子,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无从下手,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
缪春香担心易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担心他们要收回那一千块钱去,也担心扯起皮来,扯出偷米偷钱这些事,何况还牵涉到五儿,并且她自己在其中充当了啥角色,别人不清楚自己是清楚的,易家还亲自在现场拿住过五儿,要是审问五儿,五儿的意志是不是钢铁铸成缪春香比谁都清楚。
她现在比谁都希望赶快找到依然,倒不像一开始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缪春香最后抱着一线希望说:“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那就是他们舅舅那儿……”
丰云一听,立刻起身,去凤村十社找缪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