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从龙江一中出来,其实并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她并不是不想上学,相反,她是十分渴望上学的。无奈一个处于懵懂无知年龄的少女,从小失去了父爱母爱,青春期又缺了师长的正确引导,同龄人的陪伴,成长是艰难的。就像一棵长在荒野的树,长直长歪全凭天意。依然就是那个被随意带到世上的生命,那些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就像那只把一颗种子遗落于荒漠戈壁或悬崖峭壁的鸟儿一样,只顾着自个飞翔,任那颗种子在命运的夹缝中自生自灭。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低头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
这里名为江,实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而龙凤河又是龙江的一条支流,龙凤湖大概应该是龙凤河的源头。
江边有一片很大的沙滩,长满了杂草,长得高的高过头顶,在风中招摇,而长得矮的,则蜷缩在地下,任人踩踏。
一个多月前天气尚暖时节,依然曾经于一个周日与东方云悠来这里玩过。
东方云悠年龄比依然还小一岁,学习上已经出类拔萃,家境又好,对于生活啊前途啊,是感觉不到一点压力。每天除了上学就是玩耍,生活上除了父母照顾,还有个姐姐。姐姐已经成年,在易家医院做医生,也算是令人羡慕的好工作,自己尚未成家,对这个幼弟是分外呵护。哪像依然,从小到大一切只能靠自己,为了生存还得四处讨好。
草地外面,靠近江边,则是卵石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卵石,经过风浪的吹打淘洗,已经变得十分圆润光溜。
我们的社会中,无论有些人如何地奔波劳碌,承受如山的压力,还是有一部分人,他们总能从容不迫,不慌不忙,轻松就能享受富足生活之外,还有余暇追求各种趣味。这种人有一个新名称,叫有闲阶层。
龙江市有一部分有闲阶层,喜欢玩石头,因此江边时不时有人捡卵石。
那一次,东方云悠就是带着依然来江边寻找卵石的,倒并非东方云悠或佟依然靠得上有闲阶层这个圈子,岂不是佟依然是完全不懂,东方云悠一个中学生,距离那种生活也还相当遥远。只不过东方云悠既有那样的身世背景,多少受了些影响而已。
两个孩子自然没有识别石头的能力,所有的卵石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圆润润光溜溜,最多外观有所不同,不过也平常无奇,相似的数不胜数,更不用提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出内里包藏的宝贝。
反正他们就是搬弄了一些废品回去,作为他们青春岁月的一点记忆而已。
旧地重游,依然思绪万千,她想到她和龙江一中就要告别了,和云悠、章雯、周梦琪、李玉娇、郑雅涵、王若山等等这些关系好或不好的同学,可能也要再也不见,他们前途光明,自己毫无明天,忍不住心灰意冷。
忽然,她看见江边有一个人影,蹲在那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天空灰蒙蒙的,有一种欲雨未雨的犹豫,犹如依然的心情。又时值近午,更非周末,那些有闲阶层也需要上班,所以平时络绎不绝的拣石之人竟踪影全无。
“你倒是最能坚持的人,希望你走运,捡到自己的宝贝!”
依然心里默默地对那个人影说。
可是越来越近,她发现那个人并不是在选择卵石,而是在淘洗什么。
再近些,原来是个卖菜的农妇,在淘洗她的装菜的竹筐。可是那身影竟有几分熟悉。
嫣然姐姐?
是大姐嫣然吗?难道自己竟在这里邂逅大姐嫣然?
不管三七二十一,依然不愿放过这唯一的机会!
一年多以前,她从龙凤湖跑出来,去无所去,原本就想去寻求嫣然的帮助的,可是一踏上龙江市的土地,就被人贩子麻翻拐卖!想不到,自己转了一圈回来,竟在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亲爱的大姐!
依然本想大声喊出那声“姐姐”,这一声包含她童年全部温暖的称呼!但嫣然站在水边,她知道那卵石挺滑,如果自己一惊一乍的,吓姐姐一惊滑到水里,即使没有生命危险,大冬天的打湿了衣服也很冷。
依然就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拿起另一只竹筐,在江水里淘洗!
嫣然还是吃了一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依然急忙扔了竹筐扶住姐姐。那竹筐滚到水里,失去了人的控制,慢慢漂走下沉。
嫣然左右脚互相一蹬,脱了鞋子,连袜子也没脱,就跳到水里,拉住了竹筐,慢慢把它弄上岸来,她的裤腿已经湿了半截。
“你咋还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嫣然责备她道。
依然说:“我吓着你了?我就是怕吓着你!怕吓你滚到水里去,想不到还是吓着你了 。”
嫣然说:“这一年多你跑哪去了?你一直在这吗?我咋一次也没遇见你?”
依然的际遇真是一言难尽,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未回答之前的问题,嫣然又说:
“咦?你咋还背着书包?你在上学吗?既在上学,这个时候你跑到这江边干啥来了?”
依然一把抱住姐姐,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你到底咋啦?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嫣然也着急起来,拿着长姐的款,把她拉到上边一点,免得在水边危险。
依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姐,我上不成学了!”
“你在哪上学来着?我今年正月里回去过一次,看看爸爸妈妈,我听他们说,你是偷偷跑了的。你跑之后,易家就找爸爸妈妈扯皮,找他们要人,好像你是被爸爸妈妈藏起来的一样!爸爸妈妈说他们不知道,你没给他们说过你要跑……你这么久到底在哪?”
嫣然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连珠炮一样发问,依然却一个也回答不了,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得泪人一样!
嫣然被她哭得心烦,吼道:“你别哭了,到底咋啦?你说嘛!”
依然抹着眼泪说:“姐,我读不成书了,我被学校开除了。”
嫣然说:“到底咋回事嘛?你能不能好好说,说清楚一点?”
依然这才把上午的事告诉姐姐。
讲完以后说:“姐,我……我是不是特别混账?”
嫣然想了想说:“你说的情况吧,我也理解,前两年,我刚……刚到刘家的时候,也……也晚上睡不着来着,睡不着很苦,白天干活也没精神……做啥事都没精神……我想你读书要是没精神,你就读不好……哦,考试……也考不好!”
依然说:“我现在咋办?我……我不敢回家去……佟妈妈知道我这样不争气,她会很难过的……”
嫣然诧异道:“佟……你说佟妈妈?佟妈妈是谁?”
依然这才把自己出来以后,怎样被人贩子拐卖,怎样逃出黎家村,怎样落到梅子等坏蛋的手中,后来怎样遇到靳老夫妇,被靳老夫人佟湘收为干女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姐姐。
嫣然听完,把依然紧紧搂进怀里,姐妹俩相拥着,说也没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嫣然才说:“你现在最重要的,确实是不能对不起你干妈,你最好马上回学校去,给老师认错,无论咋说咋做都可以,哪怕……哪怕跪下来求……求他们,我想,学校……也应该会原谅一个犯了错误,真心悔过的学生,对吧?”
“可是,那个王……王主任,她是领导,她让我走,让我不用再上学了,她开除我了,我真能回去吗?她愿意原谅我吗?她……她还打我……”依然一时也说不清楚,说得结结巴巴。
“你该打!妹妹,你还没意识到你的错误?当时老师骂你,你就该马上认错的!可是你不认错还顶嘴,老师才生气的,这叫恨铁不成钢,老师也是在气头上,说不定老师已经后悔了,回去吧,我陪你回去,也许还赶得上下午的考试!”
嫣然之所以能说出这番道理,也是因为她这几年见识得多。龙江市城郊也比龙凤湖发达多了,她每天在城里卖菜,接触的人多,听也听懂了,增加了许多见识。何况她有一个与她还算投缘的小姑,那姑娘比依然大两岁,现在正上高中,平时经常和嫣然说说外面的事情,让她开阔了眼界。
于是,在嫣然的坚持下,姐妹俩回到了学校。
刚到学校门口,就看见章雯在那里东张西望。
章雯一眼看见了依然,立刻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激动得像几十年未见面似的,说:“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还有东方云悠,我们去你家里没找到你,东方云悠先回来报信,我就一直在街上找,一直在街上找,我找了好几条街,都没看到你,我怕误了下午的考试,这才赶回来,我想等考完试再出去找你。真好,你终于回来了!”
章雯激动得像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
她的吵闹声同时也惊动了校门口树荫里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天空。
依然说:“教导处的王主任说,她开除我了,我以为读不了书了,我只好回去……后来我遇见了姐姐。哦!这是我姐姐!”
章雯说:“佟姐姐好!”
嫣然说:“我可不是佟姐姐,我叫丰嫣然,你可以叫我丰姐姐!”
章雯张了张嘴,她想问是表姐吗,可是依然一把抓住她说:“正好,你陪我去秦老师那儿,我去给他道歉!还……还有那个王……王主任,我去认错,请她原谅,让我参加下午的考试。”
章雯说:“别忙着道歉认错了,马上就要开始考试了,你看同学们都开始进考室了!”
接着,章雯又附到依然耳边,悄声说:“你知道不?为你这事,王……老太婆让丁校长训得惨,老丁够义气,还让老秦和王……老太婆都出去找你呢。老丁还说,找不回佟依然,你那教导主任别当了!”
听章雯模仿丁校长骂王焱的口吻,惟妙惟肖,依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我先去考试?”依然像征求章雯意见,又像在自己内心确认。
“先考试没错!”
这时,秦老师也从校门外进来,看见依然和章雯,说:“马上开始发试卷了,你们怎么还不进考室?”
章雯说声“这就进去”,拉着依然就往教学楼跑。
嫣然在后面喊道:“易……”
刚喊出一个易字,想一想觉得不对,依然既然逃了,她肯定不姓易了,于是立刻改口说:“丰依然,待会儿你考完试到我家去,我来接你,你等着我!”
依然边跑边说:“知道了姐!”
两人一瞬间就跑没影了。
依然还担心下午又遇着那个年轻的监考老师,那得多尴尬,可是进到考室一看,并不是,换成了一个中年女老师。
依然刚坐下来,老师就看一眼腕表说:“考试时间到,请同学们开始答题。”
经过了上午的插曲,下午依然再也没有瞌睡了,考试很顺利,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
依然刚从考室出来,就看见东方云悠在教学楼下等她。
看见依然,东方云悠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说:“哥们,考得如何?”
依然笑道:“还好!”
其实,第一堂考试完了后,东方云悠出来玩,碰到章雯,已经听她说依然回来考试了,也就放了心。
他想明天的英语才是依然的真正短板,无论如何要给她打打气,所以专门在这里等她,还想让依然去他家和他一起复习呢。
依然说:“我今天遇见了姐姐,姐姐让我去她家,我就不去你家了。”
东方云悠很遗憾地说:“那你好好复习!”
刚走几步,又回头说:“你也不要搞得太晚了,不然明天没精神,反而效果更不好!”
依然说声“谢谢”,就向校门口跑去。
嫣然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依然看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红底带白色小花朵的棉袄,配黑色喇叭裤,显得很得体,很洋气,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依旧是依然心目中那个漂亮青春的姐姐,与上午那个穿得土里吧唧的卖菜大姐简直判若两人。
依然说:“哦!姐,你真臭美,一天换几套衣服,不嫌麻烦?”
嫣然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太邋遢了你同学会因为我而瞧不起你!”
依然笑笑说:“姐,我发现你心眼真多!”
嫣然说:“你呢?我发现你——咋这么笨呢?一点长进都没有!”
姐妹俩说说笑笑,沿着马路往城外走去。
嫣然还住在城郊刘家那个院子里,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
嫣然的公公婆婆听说嫣然的妹妹来了,倒也热情,做了好几样菜,有荤有素,挺丰盛的,毕竟这么多年了,嫣然娘家也没人来过。
正往桌上端菜准备吃饭呢,刘均回来了。
刘均一见依然就愣住了,说:“我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跟着骗子走的妹子!”
这句话让所有人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