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缪春香正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
真可谓:喂了鸭子鸡又叫,扶正扫帚锄又倒;赶羊出圈牛又哼,喂饱猪猡娃又闹。
也难为了缪春香,现在家里的事啥啥都得靠她了,辛苦大半辈子,养育八个孩子,大的五个嫁人的嫁人,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物”归原主的“物”原主,现在家里只剩下来小的三个。
虽然丰茂已经十一岁,正在上五年级,但丰茂根本不顶事,他啥也不会干,就能吃饭,吃了还不长肉,干瘦干瘦的,缪春香都懒得喊他干活。
他倒也努力上进,现在也开始一心一意地专心读书,每天拿着书本,使劲读使劲写,想学哥哥姐姐,考出去到城里去工作。缪春香偶尔喊他帮下忙根本喊不动。
九儿也不像依然那么好使唤,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装大小姐呢。丰盛呢,他不给添乱就行了,还想他帮忙呢。
况且,这三个孩子都在上小学,一大早就上学去了,家里根本没人。
现在龙凤湖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土地包干到户,不用队长招呼,不要组长分配,各人吃了饭自己干活就行了。想什么时候出工就什么时候出工,想什么时候歇着就什么时候歇着,比以前大集体时自由多了。
以前,大家在一起劳动,到地里大家一阵手忙脚乱,好像努力劳动,其实仔细一看都在干私活,奶娃的奶娃,割草的割草,绣鞋垫的绣鞋垫,聊大天的聊大天。不过磨洋工而已,谁在乎活儿干完没干完,庄稼长得好不好,反正今天没干完明天接着干,庄稼没装好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地里没收成大家都没饭吃,又不是我一个人没饭吃。这就是人性。现在,各人自己干了,人们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中午也不用睡午觉了,吃完饭就去了,下雨天也不嫌脚上沾泥巴了,晴朗天也不怕太阳晒了,阴天也不怕蛇咬了,地里的收成也是一天天增加,年年增产,年年有余粮出卖。人们很是奇怪,土地还是那些土地,不多也不少,干活的人也还是那些人,也没见学到新技术,怎么以前产出的粮食就是不够吃,现在却吃不完?
人们干完了自己家的活儿,还有余力的,就开始揽活干了,帮助缺少劳力的人家耕耕田耙耙地,就可以挣几个辛苦钱,有的人就嫌龙凤湖帮人挣钱少,开始到外地打工。南下沿海省份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每个月都有钱拿回来,置办了新的家用什物,锅碗盆瓢,床上用品,焕然一新。有些还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称为“三转一响”。
那时候说媳妇,不讲彩礼,只问“三转一响”有没有!
于是,与前两年不同,许多人又不再热衷于读书,而热衷于打工了。
只有缪春香这种比较传统的人家,才还在死巴烂结地供孩子读书。
孩子们读书去了,缪春香忙得脚板翻,而地里的活就没干利索过!别人下种了,她还没翻地;别人锄苗了,她还没下种。别人的粮食收进仓了,她的庄稼还在地里青幽幽。接着,老天爷给她来个十几天的摆烂,粮食都烂在了地里,发出肥嘟嘟油嫩嫩的幼苗。
队里那些不热衷于读书或孩子读不了书的,最看不惯缪春香家儿女一个个考出去她由此露出的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到她活路干不赢,正好看她下场,谁也不帮她,都站干岸上幸灾乐祸呢,奚落呢。
因此,有时候缪春香的心情也着实地很不好。
偏偏有那种不知趣的,还要来招惹她!你说,你不是拿草棍捅老虎的鼻子眼吗?
前文说了,人家正在忙得不可开交呢,万秀莲母女一头撞了进来。
缪春香还以为妹妹母女俩是来帮她干活呢,毕竟是亲姐妹又是亲家,万秀莲又是她未来的儿媳妇,帮帮忙不是应该的?帮未来婆婆也是帮自己嘛。
可是万秀莲还没开口就咿咿呜呜地哭起来,哭得缪春香心里特别烦躁。秋香就在一旁帮腔,说丰富始乱终弃(大概是这个意思,秋香没用这个词),糟蹋了她宝贝女儿的身子又不和她宝贝女儿结婚,安的什么心!
缪春香听了这话,不亚于大冬天听到雷霆!这才几天?就糟蹋身子?打死缪春香也不能相信!
缪秋香就把万秀莲的检查报告拿给春香看。
缪春香也不识得几个字,也根本看不懂。那是一张b超报告,上面有好些图案,印的这是扇子?这给她看啥?扇子与她儿子有啥关系?
缪秋香看缪春香左瞧右瞧,不发一句话,就说:“你到底看见没有?这儿!”
缪春香这才看到那行小字,别的看不看不要紧,“怀孕”两个字缪春香还是认得并了解其含义的。
缪春香看万秀莲还在哭闹,就问道:“你们才订婚两三个月,你们就……还要不要脸面!”
缪秋香说:“姐,别忙着骂!你说咋办?”
缪春香说:“有了就生呗!第一个也不可能不要吧?”
万秀莲说:“可是富哥说不要,让我打掉!”
“为啥?”
春秋二香异口同声地问道。
其实秋香是听过万秀莲转达的丰富的理由,不过每次她一听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问一声“为啥”。
万秀莲说完一句又哭起来。
秋香见万秀莲哭得说不出话来,自己迎着缪春香脸上的疑问说:“丰富说,他现在要提拔副主任了,不想这么早结婚!可是莲儿的肚子,纸包得住火不?”
缪春香想想也是,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丰富为啥不愿结婚呢?提副主任和结婚有啥冲突,这不是双喜临门吗?不!三喜临门!
缪春香简直有些高兴了,笑眯眯地望着万秀莲,主要是望着她的肚子,说:“莲儿你放心!有大姨妈在!大姨妈为你做主!”
打发走了万秀莲母女,缪春香就去龙凤镇找丰富。
现在去龙凤镇方便多了,镇上用韩侨生捐的款项为那段公路打了路基,铺了碎石。这样,即使是下雨天,那水坑水凼也不那么深了,总之是好走多了,大多数车辆也能通过。又因为丰贵争取的原因,公交汽车队就安排一辆客车,每天跑三趟龙凤湖,从龙凤镇到龙凤湖,早中晚各一趟。龙凤湖的人终于可以随时去赶集,接触山外面的世界了。
缪春香来到镇上,看见街道两旁密密麻麻都是店铺,店铺外面街边上还有地摊,各种花花绿绿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
街上赶集的人摩肩接踵,挨挨挤挤,有时候挤得她连走都不用走了,都是别人“抬”着她前进。
缪春香不是来赶集闲逛的,她有要事在身。于是瞅一个空子,钻出人流,从一条窄小巷子穿过去,就到了龙凤镇农村信用社所在那条街道。
哎哟喂我的妈!信用社门口队伍排得好长!这些人排着这样长的队伍,都是来找我儿的?缪春香就觉得自己儿子是人们环绕的中心,心里暗暗得意。
缪春香走过去,有的人以为她要插队,就吼她,说:“自觉点哈,排队哈!”
缪春香只好站到队伍后面去。其实缪春香这人挺脸皮薄的,对人也挺客气,出了龙凤湖,她言行举止都循规蹈矩,或者说出了丰家门她就循规蹈矩。
“姐,你咋地在这里?你是要存钱还是取钱?”
忽然有人拍了拍缪春香的肩膀,向她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我既没钱存也没钱取,”缪春香一边回答对方,一边转过身去,这才看到缪夏香笑嘻嘻地站在面前。
说实话,缪夏香是姐妹四人中长相最丑的一个,个子矮小,嘴唇有点凸,原因是她小时候摔过一跤,一扑爬下去,把牙齿摔松动了,但并没有掉。后来牙齿和牙床之间又长吻合了,牢固了,但那上下门牙就那样凸着,嘴唇再也包不了遮不住牙齿了,显得龇牙咧嘴的,大大影响了颜值。
虽然如此,但缪夏香命好,她嫁了一个生产队会计,工分笔尖上来,钱粮算盘中出,一直也没怎么干活,因此显得比较年轻。
缪春香说:“我找丰富。”
缪夏香笑道:“你找人你排啥队!这是人家存钱取钱,才排队的。”
缪春香有点不好意思。丰富上班半年多以来,她没来找过他,所以也不知道这的规矩。
缪夏香就拉着缪春香绕到那座楼房后面去。
缪春香问道:“二妹你呢?你干啥?”
缪夏香说:“我想找你们家丰富贷点款,我早上去见过他,他让我等他下班了,单独给我办。”
“哦,”缪春香应道。
缪夏香又问:“听说富儿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缪春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丰富下班进院了。
丰富看到母亲,有些惊讶,赶忙上前询问来意。
缪春香说:“你秋香小姨来找我了。”
丰富看一看夏香,欲言又止。
缪春香说:“二姨也不外人,不必遮遮掩掩。”
丰富看看进进出出的人,有职工,也有职工家属,就说:“走吧,妈,上楼,回去说。”又亲热地拉着缪夏香,“二姨,走啊!我邀请你上去看看,我的家怎么样?”
缪春香和缪夏香也觉得这大院不是说她们事情的地方,就立刻起身,跟着丰富上楼。
丰富让二姨妈到最里间他卧室里看电视,他和母亲缪春香在走廊里煮饭,边煮饭边小声地说话。
丰富说:“妈,你知道不,郑主任的女儿郑萍萍,她喜欢我!”
缪春香吃惊道:“正主任?谁是正主任?他有女儿?喜欢你?那,莲儿呢?”
丰富急忙前前后后看了看,幸好没有人。
他住的是三楼,这层楼有三家人,另外两家,一男一女,也是才招进来的,因为他们的家很近,一般都不在家里做饭吃,回父母那儿吃饭。
丰富说:“妈你小点声儿!你想吵得人尽皆知啊!”
接着小声告诉母亲,郑主任呢就是正主任,他们信用社现在的老大,五十多岁了,他小女儿名叫郑萍萍,二十五六岁了,东挑西拣地错过了好姻缘,郑萍萍喜欢他,郑主任有心把郑萍萍许配给他。
“妈!现在,我们信用社要提一个年轻人来培养,先当副主任,过几年郑主任一退休,就是正主任了。妈,现在我们有三四个人,都是竞争对手,我想……我想我如果答应了郑萍萍……”
缪春香何许人也!一听到这里她就明白了。她心里立刻活跃起来:万秀莲是亲,但没有她儿子亲,万秀莲的名誉重要,没有她儿子的前途重要。
缪春香说:“那万秀莲咋办?你既有好姻缘,就不该先和莲儿订婚,更不该……不该让她怀上……”
丰富委屈地说:“是万秀莲自己主动的。你不知道,还没订婚那会儿,她就每个赶集日都跑到我屋头来,各种暗示,再说……再说那时郑萍萍又没有说喜欢我!”
缪春香说:“既有郑萍萍喜欢你,你就不该和万秀莲这么早……这么早就怀上!”
丰富说:“是她自己每个赶集日都要来,来了就不走,我……”
缪春香说:“郑萍萍不知道万秀莲吗?”
丰富说:“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了无所谓!每次万秀莲来,我都是说是亲戚,并没有说未婚妻啥的!”
“你呀!”
缪春香伸出手指在丰富脸上戳了一下。她原本想像小时候一样戳丰富的额头,奈何现在戳不到了。
缪夏香贷款的事不用细述,虽然多少有点不合制度,但下午丰富很快就给她办好了。
缪春香回到家里,万秀莲母女还巴巴地等回音呢。缪春香就告诉她们,丰富答应一当上副主任,立刻和万秀莲结婚。但是现在必须先把胎儿拿掉。
“你想啊,莲儿,你们结婚需要先去检查,需要单位开证明,你那肚子,计生办查不出来?我听说,有一对先办酒,办酒后再去办手续。结果咋样?一查就知道他们同居了,于是就是未婚同居,这是犯法的,没治流氓罪就算开恩了。后来就罚款五百!你们就不该没结婚就在一处!我知道这不怪你,要怪就怪丰富那狗日的不长进!但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如果影响到丰富的前程,不是相当于也影响了你吗?孩子有啥稀奇,这个没有还有下一个!等你们结了婚,说不定像大姨妈我一样,一串……不过,现在政策不允许了。”
万秀莲母女也觉得缪春香说得有理,于是她们挑了个好日子,由缪春香带着,去另镇找了个小诊所,把胎儿流了。
万秀莲月份已大,早已过了刮宫的时机,但她们自己要流,小诊所啥事不敢做?就强行流,硬是把一个发育了两三个月的胎儿,生拉死拽地拽了出来,手啊脚啊都有了,血肉模糊一堆,据说还是个男胎。
万秀莲就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转到大医院,抢救了回来,等于鬼门关走了一趟。
万秀莲出月子以后,丰富就开始找借口和万秀莲发生矛盾,提出分手,毁约。
万秀莲有冤无处申,当初为了保护名声,小诊所做手术都用的假名,现在是啥证据也没有。
万秀莲母女想着越闹越坏了自己名声,只好吃个哑巴亏,算了。
他们正式分手那天,缪春香没有去,缪秋香也没有去,由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谈判。
丰富给了万秀莲两百块钱,就算赔偿的青春损失费。
万秀莲拿着钱走了几步,回头说:“我祝你断子绝孙!”
到那时,缪秋香明白,这一切都是缪春香的设计,想不到姐姐如此狠毒。从此以后,万秀莲母女再不登丰家门,也算决裂了。
丰富倒好,转身就和郑萍萍订婚,也顺利晋升了副主任。
丰富听后,面露难色,他解释说自己事业正值上升期,不想因为结婚生子而耽误前途。缪春香明白儿子的心思,但她也心疼万秀莲,希望丰富能负起责任。
最后,丰富表示会再考虑一下,缪春香也决定给丰富一些时间,让他自己做出决定。缪夏香见状,便岔开话题,邀请缪春香去她家吃饭。缪春香谢过缪夏香的好意,心中仍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