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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列里医生就坐在和顾时同一侧的沙发上,拿着银勺在手中的瓷杯里轻轻地搅动着。

几日不见,顾时感觉瓦列里医生好像也没有去剪头发。那一头浓密且有光泽的金发从两边垂了下来,遮住了耳朵,并隐隐有接触到肩膀的趋势,却没有从额头盖下来,瓦列里医生的整张脸依然很清爽,只是似乎随着头发的生长,连胡子也变长了一些。

就在刚才,顾时不情不愿地从钓台跑到六院接受心理问询。原本他是不想来的,但瓦列里医生说如果他不喜欢出门,那么他本人也可以亲自登门拜访。

既然逃又逃不掉,总要面对的话,那还是他自己主动过来的好。

一到瓦列里医生的诊室,顾时就看到他已经给自己沏好了茶,正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等到他主动发出声音,瓦列里医生才看向他,热情地邀请他进来。

“瓦,瓦列里医生……几日不见,你的形象变得挺快呀。”

顾时捧着一杯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只好先从夸夸开始,点评起了瓦列里医生的造型。

“哦?”

瓦列里医生抿了口茶,好奇地问道。

“顾时先生,你对我的造型有什么见解吗?”

“嗯……”

顾时思考了一下,捏起勺子对着瓦列里医生上下指了指。

“有一说一,挺像耶稣的。如果你是黑发的话,那就更像了。”

瓦列里医生看起来对顾时的评价很是意外,他不禁低头掩起了笑意。

在发出几声轻笑后,他重新抬起头,对顾时说着。

“顾时先生,如果我是一位东正教狂信徒的话,我会十分受宠若惊的。”

“可我对于宗教一类的事物,也只是因为喜欢相关文化罢了,并不会倾注太多的信念。”

“至于这副造型,也只是因为我有个朋友最近在考虑要不要蓄胡子,拜托我给他打个样。”

“要维持一种状态不变是很困难的,我也是好几天没照镜子才让自己忍住不去刮了它们。”

对于瓦列里医生竟然不怎么信教,顾时还是觉得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就在瓦列里医生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十字架。

瓦列里医生注意到了顾时的目光,他直接就猜到了顾时在看什么,便抬手握住那枚小十字架,把它展示给顾时看。

“这个十字架,是我以前去威大利亚的时候顺手买的伴手礼。”

“你看,这个是一个典型的拉丁十字,而露西亚所普遍信奉的东正教采用的是正教会十字,上面有两个横杠加一个斜杠。”

“医生你对宗教文化可真了解……”

顾时其实也知道多种十字架的类型,不过对于它们各自的名称就不是很记得了。

“因为我曾经在欧洲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师,你应该也知道,那里的人普遍信教。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从他喜欢的事物中入手。”

瓦列里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办公桌旁立着的书架。

他伸出手指在书架上清点着,不一会儿就从上面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带着它回到了沙发前。

“这是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买的圣经,一共花了我一千多卢布来着,我记得我当时纠结了有段时间。”

瓦列里医生把书递给顾时,顾时拿过书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起了层层褶皱的书皮。带有磨砂颗粒感的书皮摸起来就很舒服,从这个触感来看,如果它是原装产品,那么这一千多卢布确实有一定价值。

顾时轻轻地把书翻开,一打开就能闻到一股香味飘入他的鼻腔,这是印刷墨水和纸质本身的气味,似乎还有一股特别的香薰味道,说明这本书在某个充满香薰的环境中被经常翻开过,才能使得一部分味道被储存在了书中。

这说明瓦列里医生确实在看这本书,而不是拿来做装饰。

不过,其实只要往下接着看的话,就能直接证明瓦列里医生有在读书。

书页保存的很好,并没有出现泛黄的迹象。从正文的字体和书本身的厚度来看,这应该是一本新约与旧约的合订本。这部圣经所使用的语言顾时看不懂,但看起来不像是拉丁语,结合东正教使用的圣经是希腊语本和斯拉夫语本来看,这本书应该就是希腊语原文。

顾时简单地翻了几页,看到几乎每一页上都有用铅笔在句段旁边写着俄文批注。

将一本圣经当作普通的文集来看并做出批注,看来瓦列里医生真的只是对宗教文化感兴趣而已。

“瓦列里医生,你还真的是……学识渊博啊。你懂得希腊语?”

瓦列里医生点头承认道。

“在大学的时候学过,因为我认为对于各种文学文献来说,永远是读原语言原本才能真正理解其本意。”

“这么高的天赋,你不去做研究学者真是可惜了。”

“哈哈,感谢你的认可。不过对于我来说,文学和语言只是帮助我接触心灵世界的工具而已。就像我说的,我去了解宗教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与患者对话。”

顾时把圣经合上,端放到茶几上,重新拿起茶杯,一边喝一边想着。

既然瓦列里医生对宗教有着如此深入的了解,那不如借这个机会向他问问该如何处理信徒信仰的问题,反正都是闲聊,与其等他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不如多说点别的拖延一下时间。

当然,得拐弯抹角……

“瓦列里医生,你对宗教文化那么了解,那不知你对神与信徒之间的信仰关系,有什么看法吗?”

“信仰关系么?嗯……好问题。”

瓦列里医生难得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进入了思考状态。

看着瓦列里医生眯着眼睛沉思的样子,顾时忽然有些想要看看此时的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发动了能力,试着去窃取瓦列里医生的想法。

可还没等他真正出手,瓦列里医生就已经从思考中回过神,开口对他说道。

“我认为神与信徒之间最开始的关系,也只是一种相对的给予关系而已。”

“在这种关系建立的初期,信徒并没有把‘神’当作神,这时候,‘神’能提供给信徒一定的帮助,而信徒则反馈给‘神’正面的认知与评价,还有一定程度上的物质回报。”

“随着这段关系的不断发展,‘神’在信徒心中的地位会因为‘神’的力量与存在而逐渐升格。”

“因为在信徒眼中,‘神’是一个无法完全认知,与他们存在极其遥远间隔的存在,这种距离感,就会让他们将‘神’从自己的身边剥离,塑造成一个超然于人之外的伟大存在,也就是常规意义上的神。”

“就像古代的许多统治者,他们都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基层人民神化。因为在人民眼中,统治者太过遥远,无法被认知。”

“简单来说,信仰关系是因为信徒单方面对神的了解过于贫瘠,而导致的一种无安全感产物。”

“信徒会认为自己的物质回报无法与神的伟力所相提并论,进而用自己绝对的信仰去让自己安心,是信徒心中对未知的恐惧所导致的自发性服从。”

说到这,瓦列里医生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随后话锋一转。

“当然,这个情况是对于早期宗教而言。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神与信徒的信仰关系,也从简单的恐惧与服从,变成了一种心理寄托。”

“这种心理寄托有时候会发展成极端的狂热,究其根本,也还是因为对神的了解不完全使得信徒对神而疯狂。”

“就像圣经里,它会写到神说过的话语,会写神的所作所为,但是它不会着重写神的性格,神的形象,神的心理活动,神的喜好憎恶并以此衍生。”

“在《诗篇三十篇》中,大卫因数点百姓惹神不悦,后来痛悔认罪,并向神献祭。神悦纳了大卫的献祭,停止了瘟疫,治愈了他的百姓。”

“它写了神接收献祭的样子与收到献祭后的回馈,但它并没有描写神收到献祭之后,对祭品的看法与感受。它以第三视角去看神的表现,却没有以第一视角描写神的心理活动。”

“譬如说现在,我在这里说话,你能知道我的态度与观点,但你能知道我真实的心理活动吗?”

顾时咽了口口水。

“不,不能。”

“因此——”

瓦列里医生伸手在他那本圣经的封面上点了两下。

“神与信徒的信仰关系建立在信徒对神单方面的不了解上。”

“假使信徒对神的认知全面,那么这信仰也就不会过于极端与神化。此时的信仰,与其说是信仰,以崇拜来解释更为恰当。”

顾时思考了一下,问道。

“所以瓦列里医生,你的意思是,只要信徒见识到神人性化的一面,那么他们对神的看法就不会从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化形象出发,而是用人的角度去看待神吗?”

“很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瓦列里医生刚想要喝口茶,就发现杯子里的茶水已然见底。于是他拿起茶壶,给自己重新倒了点茶,又给顾时加了点。

“不过顾时先生,你这个人性化的词用的很有意思。”

他想到什么,笑着和顾时说着。

“其实在圣经里,对于神人性化的描写也不算少,特别是在创世纪中,亚当被驱逐的那段。”

顾时专心地听着,抿了口茶,不自觉地扶了扶单片眼镜。

“亚当违背了神的嘱咐食了禁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神在将他赶出伊甸园时说的那段话在我看来不像是一个神对造物的惩罚,而更像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只是后来的信徒都忽视了这点,没人愿意去关注神的心理,这也就造就了信仰关系的极端化。”

瓦列里医生对于宗教的见解真的很到位,也难怪他能在圣经上做那么多批注。

顾时不禁在心里感叹着,同时他对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阿蒙问道。

“你觉得呢,瓦列里医生的观点怎么样?”

“嗯……为什么要问我。”

阿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出神,有种刚睡醒的感觉。

“你的家乡不是有真实存在的神明吗?那你应该对神与信徒的关系有直接的了解才对呀。”

“那你可能是问错人了,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这块,对于我来说,信徒只是神明用来稳定状态的锚。”

“所以呢?”

“所以——当神战发生时,破坏对方的锚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手段。无论是为了彻底杀死对方,还是为了逼迫对方做出让步,亦或是借机夺取权柄。”

“你们那里真的是太安居乐业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的洛圣都。”

看来用阿蒙的知识去对付神与信徒的关系是没有任何帮助作用了,这家伙只知道如何打打杀杀,还是瓦列里医生更加有理论。

“顾时先生,你似乎对于这个话题很是在意?是因为近期网络上对你的评价所造成的吗?”

瓦列里看着顾时出神的样子,好奇地提问道。

“啊,是,是这样。”

坏了,怎么一不小心让他把话题拐到自己身上来了。

顾时本来想通过闲聊把心理问询拖延过去,但是看起来瓦列里即使知无不言,和自己聊得很是愉快,也没有忘记他的本职工作。

“瓦列里医生,你难道也关注这一块吗?”

“哈哈,很遗憾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只是一上网就能看到相关信息罢了——你的热度真的很高。”

“是,是啊。”

瓦列里放下茶杯,把手交叉靠在大腿上,凑向顾时问道。

“所以,你在担心这一点吗?担心来自民众的神化?”

“嗯……确实有点。毕竟医生你看,俗话都说期待越高失望越深,我也怕被捧杀。”

“放轻松,这很正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只是因为民众对你的了解不全面,我们刚才不是分析过了吗。”

“所以,医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应该做。”

“什么都不做?”

顾时有些不解,而瓦列里医生却含笑地点着头。

“是的,什么都不做。”

“或者说,不要刻意地去做任何事,只做自己就行。”

“想要让民众褪去对你的神化,那么就得让民众见识到真正的你。”

“所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表现,只是做自己,才能以最自然,最贴切的状态让民众认知你。”

“我经常和我的学生们讲,要去顺应时代的潮流。”

“顾时先生,你也应该去适应当下的潮流,然后再试着去改变它。”

顾时觉得瓦列里医生说的很有道理,他说道。

“那么瓦列里医生,我具体该怎么去做呢?”

“做自己,简单来说,就是——”

“嘟嘟嘟——”

一阵轻快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瓦列里医生的话。

他对顾时说了声抱歉,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顾时对他比了个oK,瓦列里医生才稍稍偏过身去,毫不避讳地接通电话。

“喂,奥雷,有什么事吗?(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