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眼睛先是缓缓靠近到了一个不太远的距离停顿住。
正当飞雪觉得自己似乎要完蛋了的时候,那眼睛却骤然后退,紧跟着满是海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沉沉的海水潮汐般一层层退却,飘在水里的身子轻飘飘的,又仿佛是他们在上浮。
深邃逐渐远去,头顶越来越亮。
“唰——”
少年和男人一下子浮出海面,奇迹般停在了海面之上,头顶是一片白,脚下明明还是海水,却像是踩在陆地上。
灵力自动修补着内伤,缓解疼痛,两人浑身上下还在滴滴答答得淌水,少年飞雪一边咳嗽一边震惊得左右四顾,根本想不明白一切的遭遇。
直到无边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似乎是人……飞雪警惕地端详起几步外同样从海水里升上来的人形生物,它的上半部分是一个身材有些发福,面容慈祥的光头中年人模样,他的下半身却浸在水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具体形状,似乎是很粗的一根柱状物往下延伸到海面之下。
而他的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妖兽的气息。但飞雪并不知道他的本体为何。
见飞雪看了过来,光头男人眼睛弯成两道缝,面朝着这边开口,声音正是刚才响彻到耳边的沙哑。
“对不住啊小东西,不太熟悉往生幻境,吓到你了。”
化形“飞雪”唰得就站起身来,黑光一闪,墨鳞已被他横举身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少年飞雪先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开口的诡异光头男人,没察觉到光头男人的恶意后,才赶紧将另一个自己拦了一栏,说了几句先别冲动,然后再转身看向光头男人。
白发的少年眼神中带着警惕,也不上前,而是疑惑地站在远处小心问道:“你是不是……就是让我来地底找你的……你究竟是谁?”
男人开口,缓慢道:“我是谁,这是个好问题。”
“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我是谁,在于你需要我是谁,正如你来此,在于我需要见你一面。”
“见我做什么?”化形“飞雪”一听就不耐烦地问道。
男人却不正面回答,只说:“我知我们妖兽之间往往不喜欢太多弯绕,但在道明我的目的前,我还想亲自问你几个问题。”
化形“飞雪”只觉烦躁,干脆将刀一收,便扭头就走。
“哎!”少年飞雪尚未反应过来拽住他从眼前飘过的衣摆,就见“自己”走远,一时间回头看了看中年男人,面露纠结。
“他还会回来的。”
中年男人善意地提醒完,毫不在意地看向飞雪开口道:“我明白你们是一体的,那么,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们不是……”少年飞雪下意识想反驳,却不知道为何感觉到一股都被看穿了的诡异,只皱着眉顿住。
男人的耐心很好,并一直慈祥地看着他,且从他出现开始都仿佛一个凡人一般说话,浑身都表现出了一股子无害感。
左右现在似乎是在这个男人所控制的幻境里面,飞雪最后实在无法,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后,还是转过身来,原地盘腿坐下后,认真地看向中年男人并拱手:“请问吧。”
男人颔首,开口第一问便是:“你因何来到此岛?”
“我是被抓来的。被抓的原因……”飞雪到此略微停顿,眨了眨眼睛,又语气肯定道:“仙门百家里,无妖兽的容身之地。”
“第二问,云沉是你的什么人?”
飞雪想起云沉,眼神里带了隐忍的杀意,只冷声答了两个字:“仇人。”
男人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他举起手来指向飞雪脖颈间:“那你为何愿意与他立咒认他为主?”
飞雪错愕地摊手:“我有哪里看起来像是自愿吗?”
“你脖间的项圈。”
飞雪闻言低头伸手一摸,发现脖间还真的有一个项圈,下意识地拉拽了几下,依旧死活拽不开。
……怎么在幻境里这项圈还是阴魂不散。
于是再抬头看向注视着自己的男人时,飞雪都忍不住又点烦:“我的主人不绝不是云沉。”
“善。”
男人的面部表情变化不多,提问和听飞雪说话时的情绪十分平稳,刚才的两个问题似乎也只不过是寻常问话一般,而他就像个无悲无喜的第三者一样。
不过男人之后很快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可愿认我为师?”
此话一出,世界安静下来。
无风无波,天空海水如镜深远,唯有声回响在耳,令白发的少年怀疑自己听错。
“我为何要认你为师?”
骤然,少年头顶有人以冰冰凉得威胁口吻道。
原是另一个“自己”去而复返,便如一高大靠山站在面容稍显天真的少年身后,雪白衣,腰黑刀,一手虚按,白发无风自动。
黄金瞳死盯住男人。
“我警告你,我从不介意两败俱伤或是鱼死网破,现在,立刻,放我们走!”
男人却不怕不惧,更无所谓被威胁,双目如月,唇角微笑,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柔和:“妖兽一生要学的东西很多,除了顺从本性修炼灵力外,还要理解自己本性所存天地的道,然后可控,而自生信,信而后化形。此过程却也有诸多不易。”
“比如你,”
继而男人双手分做两边画圆,而后分开,使左右两手神奇般变作一黑一白。
而男人却以此示意,对飞雪解释:“神魂分割,乃阴阳两分,表面上看似是因你的内丹有缺而起,但实际原因,恐是你在未明本身前,机缘巧合先而为‘人’罢。”
飞雪虽第一时间沉默未言,却震惊于对方竟猜出他过往经历,情不自禁间对他的话也信了几分去。
光头男人未听得飞雪说话,又继续说:“上古妖族统治之时,妖王成长过程亦需妖师指点,我在此世已九千年,难道还配不得你?”
九千年!
飞雪脑中划过不久前的巨大眼睛,莫非光头男人就是那庞大巨物的化形?
想起被那硕大眼球盯着的遭遇,飞雪只觉背后冒出冷汗,是源于本能对强者的恐惧,但骨子里认为一切都能吞噬的欲望却令他终究压下了逃避退却的想法。
那……就只有唯一一个不安需要确认,即使……即便此兽也和凌谓一般。
说到底,飞雪也并无多少选择。
下定决心后,少年飞雪伸出一只手,站在少年身后的白发男人一脸漠然,却十分自然地将他拉起。
就见少年上前一步,端正站在碧蓝之海上,漆黑的眼睛明亮,表情认真。
“若要认你做妖师,我还有最后一问,你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一面?”
这回终于换成了光头男人的片刻沉默,好在男人并未打算隐瞒,只不过在呆了一会儿后便听到了他曾应允过的回答。
“因为我亦准备离开这座岛,所以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弟子。”
飞雪用怀疑地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你一个活了九千年的大妖兽难道也被困在玄灵岛?
中年男人微笑:“此中有因,却不方便现在告诉你。你大概不知你颈间法器和咒语还有诸多厉害之处,要想成事,非得待你修为足够与云沉平起平坐之时。”
那便是分神中期以上。
左思右想,终究少年飞雪还是拉着冷着脸的另一个自己,将拜师之事答应了下来。
飞雪想到,反正到目前为止,他依旧是玄灵岛上最底层,身边也从未有什么真正能信任的人或者兽,再结交一个又有何妨?
况且按照中年男人展露出来的“冰山一角”来看,不答应的话飞雪还得顾虑一下自己的安危。
妖兽之间认师也比较随意,你点头我点头口里答应了也就成了。
再说此处虽是幻境,却一无所有,除了白成一片的天就是海,万里空茫无所依凭,自然也是做不出什么仪式感。
“好了,既如此便先通名,我名通玄,但你出去后别轻易唤我名,有十万火急的事再唤。”
“好吧,师父。”少年飞雪自然地应声,想这名字恐怕是带着什么沟通之法,然后也将自己的名姓也说了。
通玄听完后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招招手,让飞雪的两个身躯都来到近前,然后就要教授一种心法。
“时间不早,云沉已归,未免他生疑,我先把在鸿蒙海保命的法子教你。”
少年飞雪疑问:“鸿蒙海?”
通玄指了指天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血渊之下能嗜血化骨的海。”
飞雪惊讶了:“……里面能活?”
“自然。”
通玄颔首:“闭眼,凝神,运你妖法,现在听我口诀。”
飞雪和“自己”对视一眼,然后照做。
“鸿蒙混沌,为天地之一,一而生三,三化万物,化物归一,抱元守心……”
便听得一个沙哑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似近又似远,说出的语言像念经,却自带一股生气。
“气从五感蕴,吸归身百骸,内丹相辅,生生不息……”
生气玄而又玄,从头顶灌入,又散遍全身,带来强烈的灼热感,而自动引导着体内灵力跟随运转,直在全身运转三圈,重归丹田,灼热之气顿化为一股精纯灵力,将半颗快满的内丹充盈。
时光静静流淌,不知不觉间飞雪全身心沉入其中,不仅将全身上下伤痛治愈,距离突破又进一层。
耳边隐约能听见通玄的评价:“果真是个好苗子,天赋倒是不输上古大妖,应是只差在起点上……哎罢了罢了。”
就在此话说完,飞雪距离突破分神临门一脚之时,一声如洪钟在识海骤然炸响,将飞雪一下惊醒过来。
睁眼,通玄的化形依然不见,世界还是寂静的天与海面。
而一声音远去:“时机未到,时间不早,你该回了。你我之事除了拜师,其余可不作隐瞒。”
少年飞雪对着虚空行了一礼,而化形的白发男人只沉默转身而走,走到不远处出现的漆黑玄门边,见少年人迟迟不跟上,才故作严肃喊了句:“别墨迹了,快走吧。”
“来了来了!”
视野由亮变暗,再看周围,圆滚滚毛绒绒的本体身在一丛枯木之上,一面悬崖峭壁,一面仔往下数十米,就是五彩斑斓变换着不同的颜色的水面——那便是鸿蒙海。
飞雪发现他与鸿蒙海的距离实在是近,乃至海面上升腾的鸿蒙气也十分浓郁,烧的外表皮滚烫,但或许因为他已学了转化鸿蒙气的心法,反而没了要被化掉的危机感。
虽然很想继续呆着直到突破,但通玄让他走想必是有一定考虑,飞雪于是不再多留,下意识化形成为一只白色的凶鹫,扇扇翅膀要飞,谁料刚纵跃而出将身体露在鸿蒙海上空,就感觉到一股重力直要把他往下拽!
飞雪吓得赶紧拼命扑腾回了那兜住他的灌木之上,探出个头上看下看,终于明白了为何仙人都会飞了,却还要在血渊和血渊之外的一圈岛上建桥的原因。
“我竟都没注意到,原来天上那些盘旋的鸟都不能乱飞的啊。”
飞雪感叹一句,想了想,最后还是只能变成一只壁虎沿着悬崖往上爬。
爬了三个日月,才终于到顶。
飞雪爬得在心里抱怨,也亏得他不是一只普通壁虎,不然这百丈之高的悬崖上啥也没有,他早该累死了。
窸窸窣窣,暗夜之中,小壁虎终是溜上了悬崖边边。
飞雪登顶后左右四顾,因身躯太小反而视线遭阻,附近倒是也有一座桥,但周围干净,也不确定是不是几天前祭祀的地方。
桥边栏杆上蹲了四五只乌鸦,桥前守着不知疲倦的药人,高空黑影不如白日多。
在溜不溜的选项之中纠结很久后,飞雪选择不溜了。
于是白发白衣,欣长身躯的男人凭空出现,并主动向着桥走去。
乌鸦被惊醒,扇动翅膀一边发出吵闹的鸣叫,上下起落。
“哇——有人,不有兽入侵,有兽入侵!警惕,警惕!”
“哇哇哇——!”
飞雪赶紧捂着耳朵,一眼瞥见眼其中一只乌鸦的脚上套了个有些熟悉的金环,连忙喊了一句:“金乌!快让它们都别吵了,我是回来不是入侵!”
……
深夜,半月冷光洒照,飞雪也是“享受”了一把玄灵岛的顶级待遇。
玄铁牢笼,锁神铁链,四个药人抬送,数十鬼面人跟随。
如果不是现在他是被吊在笼子里的姿势,飞雪想这和以前见过的那些凡人世家公子们出行的仪仗也是差不多了。
行至桥头,高墙之下门口,飞雪终于见到第一个熟人。
凌谓披着件暗色的袍子,卷发未束起,而是以发带扎在身前,内里衣衫宽松却不如平日里规矩华丽,比之白日那对外冷艳的模样,骤然看过去甚至会被人误判性别。
“啧啧啧,你居然还活着。倒是惊喜。”
凌谓碧绿色的眸子一眯,见到飞雪的第一面便露出个欣喜的笑来。
飞雪跟着笑:“托你的福。”
凌谓垂目摆手,要赶人,却遭到一个鬼面人毫不留情的拒绝:“二殿主,吾等乃遵的岛主之命亲送,殿主请勿插手。”
听得那鬼面人的言语,飞雪冲凌谓投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凌谓仿若根本没看见飞雪的眼光,而是恭敬对着鬼面人说道:
“岛主之命凌谓不敢不从,但此兽丢失是我之过,凌谓亦欲一起前去请罪。”
鬼面人不作反应,而是继续带头进得门去,飞雪半路偏头一看,笼外凌谓还当真跟了上来。
而在他和凌谓对上眼的一瞬,飞雪得到了凌谓自识海而来的传音【飞雪,那法宝可还在你身上?】
哦,原来是想要法宝的。
飞雪弄明白了,不由得思索起来。
给还是不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