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郎家的大哥?”
临近年尾,前来草庐探望的人,友朋少了,多是亲眷或是家生子。这一日捎带着肉食过来给陆德明上香的,是个少年,有亲随有伴当,还有年长的老汉跟着。
“见过郎君。”
“倒是像模像样的小郎,叫甚么名字?”
张德笑着问话,眼神却没有看少年,而是看着跟来的老汉。这老汉脸盘子极大,有着漠北部族特有的黑红皮肤,因为环境的问题,眼眸并非黑褐色,头发也有点发红发黄。
“小的阿木该,见过张公。”
“是蒙兀室韦部的还是骨力干的?”
“回张公的话,小的蒙兀室韦人,北海旧部的。”
“噢……怪不得。”
当年四大保镖从张氏这里混了前程,兄弟四人各奔前程,老二几近辗转,就去了安北都护府,后来一路升迁,混了个杂号将军。
论起来,也是开门立户的人家。北宗真正混出头的,就这四个,多了没有。
不过和大多数陡然翻身的人不同,四大保镖并没有选择真的去开门立户,依旧多以北宗家生子自居。
简而言之,他们是张公谨“家臣”的属性,远远多于朝廷命官。
要说是他们如何忠诚忠心,张德是半点不信的。张氏终究不是世家大族,没有那样的气氛,寒门子弟……脆弱的很。
真正让四大保镖选择依旧“忠心”的原因,或者说唯一原因,不过是张氏的风云人物从一开始的张公谨,转移成了张德。
仅此而已。
张德十岁时候就成了贴身保镖的兄弟四人,对张德的行事作风就算没有了解透彻,但对张德有没有人性,他们还是心中有数的。
朝廷的祥瑞在他们这些家生子眼中,那是半点人味都没有,比曾经的太极宫主人更加极端……
“小郎君单名一个‘北’。”
阿木该倒是不卑不亢,单膝跪地扪心回话。像他们这种发色偏红偏黄的部族,即便是在蒙兀室韦内部也是遭受歧视的,此时谈吐能有这样的风度,可以当得上精英的称呼。
“可有取字?”
听到张德这样问,阿木该和张北都是大喜,张北正要说话,却见阿木该抢先道:“还未曾取字。”
张德见阿木该这样的做法,顿时连连点头,赞赏道:“你如此维护大哥,莫不是二郎于你部有恩?”
“不错。”
阿木该愣了一下,低头道,“贞观十六年白毛风着实厉害,蒙兀诸部……有一半都被一场白毛风给刮没了。若非安北都护府以工代赈……怕是要死绝。”
严格地说,这几年都是暖冬,但寒潮来临,一旦暴风雪超过一个等级,准备再怎么充分,两三万的大部族就算死绝也不稀奇。至于几百上千的小部落,每年都有灭亡重组的,不值一提。
三言两语之间,老张大概就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当初蒙兀室韦北海部的活了下来。
能活下来,的确是大恩。
中原王朝迥异草原霸主的地方就在这里,中原王朝一旦管理一个地方,赈灾救助是责任。而草原霸主,从匈奴开始,到突厥灭亡……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你受灾了,只有被吞并消灭的路,想要得到救助,地主……可汗家也没有余粮啊。
“今后是想科举,不想跟着你家大人走行伍之路?”
“嗯。”
张北点点头,眼神中很是期盼,如果张德给他取字,将来的路……一帆风顺。
“既如此,老夫便让师兄安排一下,让你在‘德明学堂’求学。这是个师范学堂,将来结业了,可以做个教书匠。”
教书匠?
听到张德的话,张北都愣住了。
好在阿木该反应敏捷,连忙谢道:“多谢张公提携!”
“待你入学,老夫给你取字。”
“多谢宗长!”
虽然张北不知道阿木该为什么大喜过望,做个教书匠有什么好的?但是听到张德应了要取字的事情,做不做教书匠,也不算什么。
等告别之后,马车内,张北好奇地阿木该:“老叔,那个甚么师范学堂,有个甚意思?做教书匠……还不如做厮杀汉呢。”
“郎君有所不知啊,这是‘德明学堂’,能入内者,虽豪富不得其门啊。”
阿木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跟张北解释了一番之后,又道,“陆公故后,声势不减,这‘德明学堂’,又怎能等同寻常私塾呢?郎君想想,倘若真的只是教书匠那么简单,这些江东江淮的高门子弟,何必如过江之鲫?”
“老叔这用词,比汉人都强。”
听到张北还有心开玩笑,阿木该也是心情放松了许多,“张公待郎君不薄,这‘德明学堂’……于郎君大有裨益。”
“听大人说,操之公喜怒难猜,如今见了,也只觉得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
阿木该嘴唇抖了抖,本想说当年夷男故事,想了想还是没说。
当年夷男嗝屁,听上去好像是李思摩带着一帮民工闭着眼睛莽上去就完事儿,可背后王祖贤、苏定方这些人物且先不说,光那些车马装备,就离不开张德。
夷男当年就算胜了一场也是无用,当年张德用钱都能堆死夷男……更何况夷男连民工都干不过,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回想起来……这种人要是和蔼可亲的长辈,那安北都护府大都护尉迟恭,那也真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
杀人于无形不算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杀了几万人,这才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阿木该自从改头换面之后,走南闯北也算是有了点心得。他此刻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年黑水靺鞨三星洞洞主索尼,偌大的声势,结果连弄他的正主都没见着,就全族覆灭。
半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比糟了白毛风还要惨烈。
“郎君啊。”
阿木该眼神郑重地看着张北,“你可知道,只要张公说喜欢白狐皮,千里万里之外就要死成百上千人么。”
“这……从何说起?”
张北一脸懵逼,完全没理解其中的关系。
“待郎君进了‘德明学堂’,自见分晓。”
阿木该说罢,心中却是感慨:别说是白狐皮,就是骨力干大黑牛,这几年为了争夺种牛,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场,死了多少人。
走南闯北见识多了,格局自然上来,事物之间的联系,逐渐也就有了一点点总结。加上在张氏学到的东西也多,阿木该虽然是个蒙兀人,可毕竟聪明,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互动。
至于“管子之学”的浅尝辄止,也越发让阿木该清晰地认识到,帝国中的强人,无一例外,都是狠人,而张德……比狠人还狠一点,简直是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