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一个字,但说出来之后,沈南枝却觉得心口犹如压了千斤巨石。
她确实想到了。
他是萧言初,也是萧楚昀。
在秦素衣找过来要杀她那次,沈南枝故意摔下楼梯的瞬间,他眸中那一抹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紧张,让她感觉熟悉无比。
一个人伪装得再好,但生死当前,刹那间的眼神骗不了人。
那时,沈南枝本来有机会用梅花簪重伤他的。
可是,就是因为那一眼让她一怔,瞬间慌了神。
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
她本应该早就察觉到异样的一些蛛丝马迹,也在那时候开始自脑子里纷纷冒出了苗头——
在温泉山庄遇到的七杀阵和密道,就算有追踪香的作用,他带着她也如履平地,好似对那里的机关并不陌生。
在她被萧子义算计,从密道送入萧祈安的别院时候,分明密道出口已经被堵住,就连最先赶过来的长安表哥和她的暗卫都还没有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为何萧楚昀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及时赶到。
既然这两处机关都是萧言初口中老张头所为,那萧楚昀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甚至,在更早的时候。
真正的三皇子萧楚昀自幼体弱多病,在被派去随军历练之前,从未离开过京都。
可当初,沈南枝却在无意听到陆翩翩说起,当年萧楚昀是在上阳郡救了她。
那时他一个冷宫中不受宠的小皇子,如何避开层层关卡和耳目出现在千里之遥的上阳郡?
因为沈南枝潜意识里已经对他深信不疑,所以并未深究。
而且,她也被自己的梦境误导。
镇北王萧楚昀携宁王叛军攻破皇城,所以,沈南枝先入为主地以为萧言初和萧楚昀只是合作关系,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会是同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遮掩了原本的声音和容貌,就连露在外面的下颚都让沈南枝看不出端倪,但随着跟他相处的时间越长,他给沈南枝的那种熟悉感也越来越强烈。
只是,她依然不能确定。
在逃亡的马车上,听到近在咫尺的沈长安的声音,面对他的威胁,看到他随手拈在指尖随着一道内劲打出去的铜钱,那姿势跟当初在温泉山庄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顷刻间就将太后身下的竹椅震碎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哪怕她心中已经有所怀疑,沈南枝也不敢贸然拿着长安表哥的安危去赌,但有一点,她内心十分确定,他不会真的伤了她。
所以,她才会不惜用身体扑向他双手,挡住他可以随时出手伤害长安表哥的铜板。
也是在那一瞬,她闻到了他袖间那一缕草药香,思及此前种种,沈南枝终于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萧言初,萧楚昀。
当这个两个名字同时跃入脑海的一瞬间,沈南枝心乱如麻。
往事前尘纷纷涌入脑海。
虽然更多的困惑浮上心头,但沈南枝心中某些念头越发坚定。
她站在原地,保持着垂眸看着月舞的姿势,并未回头。
直到听见萧言初用回了萧楚昀的声音,缓缓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哪怕已经确定,但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间,沈南枝那颗飘忽的心也终得安稳。
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凝了凝神才道:“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闻言,萧楚昀的声音依然温柔,但却透着些许寂寥道:“一刻钟后,萧祈安的人会追随信号而来,不过没关系,在出城遇到沈长安那会儿,我就跟他留了话,他同样会带人赶来带你回沈家。”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顿了顿,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从秦素衣出现到临江阁遁走出城,虽然都在我的算计之内,但我也是想借机引出他,将他的人一网打尽,这样才能保你安全无虞。”
这样一来,不仅除掉了想对沈南枝不利的宁王叛党,还送了她一场泼天的功劳。
虽然因此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让他万劫不复,但他依然没有半点儿迟疑。
就如现在,哪怕已经被沈南枝发现,他形容憔悴,但却无半点儿悔意。
沈南枝转身,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狐狸面具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他为难,沈南枝也不会强求。
闻言,萧楚昀别过了头去,轻飘飘道:“没什么好说的。”
对他而言,旧事重提,就是再将那些滚过刀子的伤口撒了一遍盐。
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往事。
不过,既然沈南枝想知道,他也并未隐瞒。
“我确实不是真正的三皇子萧楚昀。”
说到这里,萧楚昀的喉头滚了滚,他稍稍整理了下思绪,过往片段瞬间浮现在脑海。
比起在冷宫里不受宠的萧楚昀,生长在漠河的宁王之子萧言初命运更可悲。
他是在不被父母期待的情况下来到的这个世界。
因为怀他的时候,他母妃就喝过堕胎药,试图打掉他这个累赘,可惜他命大,非但没死,还叫因此而伤了元气的母妃没能挺过生产这一关。
他的生辰,就是宁王妃的忌日。
而他也成了宁王口中的禁忌。
他父王对他母妃有多爱,对他就有多恨。
他父王是外人眼中一呼百应的宁王,是携整个漠河叛军抵抗下去的希望,却也是他无尽的恐惧根源。
他在六岁之前,都被关在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窗口的地牢,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
偶尔透过那扇突然被打开的门,看到些许光亮,随之迎接他的,就是醉酒之后父王扬起的毒鞭。
——如果没有你,婉柔还好好地活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畜生!
——本王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可又不得不看在你是她留下的唯一血脉的份儿上留你一条贱命。
——你活着就是为了赎罪的!只有你生不如死本王才开心!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和茫然的恨意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浑身发冷。
在他尚未开蒙知事的年纪,他首先学会的却是躲鞭子。
他虽是宁王独子,却是人人唾弃厌恶的存在。
他以为黑暗和绝望的人生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外间喊杀声四起,浓郁刺鼻的血腥味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
他被他父王手下的一群死士唤做少主。
他从未享受过一天这个身份带给他的荣耀和安乐,却必须要背负这成千上万的累累血债和因果。
他们拼死将他送出了漠河。
因为朝廷的追捕,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无人可用。
那一年,四季如春的江南罕见地遭了雪灾。
一身褴褛,浑身是伤的他躺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飞雪,他甚至在想,这样死了也好。
天大地大,却无一处他的容身之所,无一爱他之人。
那些死士保他护他,是因为他的身份,是因为他们心中残存的希望,而非是他这个人。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来就该死。
那一瞬,他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眼睁睁看着浑身热血凉尽,感受到那些乞丐不住地往他身上砸下的石头带来的痛意,听着耳畔传来的咒骂声,本以为那便是此生尽头。
他绝望又释怀地闭上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突然听到一声呵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娇滴滴的,比银铃悦耳。
让他下意识地想要看清那声音的主人,可是因为眼睛被人砸伤已经充了血,他只看到一片血色模糊。
那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透着层层血光,一脸紧张地看向他:“喂!小哥哥,你没事吧?”
不管是在漠河的地牢,还是在这逃亡的一路上,他受到过无数的冷眼,无数的鄙夷,还是第一次看到那般真诚关切的目光。
他想说,他没事,他只是快要死了。
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解脱。
因为,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可是,话才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个字音。
看到他那般模样,小丫头急得连忙叫住她身后稍大的小子:“长安表哥!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救人!”
不大的丫头,指挥起人来,气势倒是十足。
两人连同他们的随从手忙脚乱地将他送去了医馆,才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
许是看他衣衫窘迫,那小丫头离开之前不但给他留了足够养伤治病的银子,还鼓励他:“小哥哥,别丧气,等你好了若是无处可去,可以来我家,我保证不会再让那些人欺负你。”
走出了两步,她似乎还不放心,又回头看向他叮嘱道:“一定要好起来哦!对了,我叫沈南枝,住在城南沈家老宅,以后再遇到麻烦,你只管来找我。”
也不知道怎的,本来已经没有求生意识的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并目送着她跟她表哥走出了药房,隔着老远甚至都还能听到她跟她表哥得意洋洋道:“看到没有!我这才叫行侠仗义!你平时那叫招猫逗狗不学无术!”
听着她的笑声,那一瞬,他感觉原本暗无天日的世界突然投射进来一束光。
活着好像也不全是痛苦和折磨。
他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当他身子稍稍能动弹,正激动得想要去沈家老宅找她的时候,舅舅找来了。
为了留下宁王唯一的血脉,他已经用他的亲生儿子顶替了他的身份赴死。
不会再有朝廷的追捕,但他身上的血债又添了一笔。
彼时,舅舅已然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相国寺的高僧慧明大师。
恰好那时候三皇子命悬一线,他父王昔年恰好对珍妃有过援手之恩,在他舅舅运作下,萧楚昀身死之后,他成了萧楚昀。
本就是冷宫不受宠又体弱多病,常年不见光的皇子,除了珍妃身边的老嬷嬷,哪里还有什么人知道真正萧楚昀的长相,再加上他们也是堂兄弟,容貌都承自萧家人的骨相,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逐渐长开,一开始还需谨慎遮掩,后面他已经彻底融入到这一身份中。
他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人,见不得光的身份。
哪怕一步步走到阳光下,走到如今的地位,却依然不敢对她生出什么奢望。
他生死无畏,但他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的身份一旦被揭露,会牵扯到她。
所以,明知道她是谁,她在哪儿,这些年他从不敢靠近,唯愿她能一生喜乐无忧。
可是,那一日青云山脚下突然停在他身前的马车,看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娉婷少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本来就是为了将二皇子算计进去才故意受的伤,其实没什么大碍,可是,看到她的关切和询问,他鬼使神差的就应了下来,跟着她去了镇国公府。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但是他的实际行动却一次次脱离掌控。
在温泉山庄,为了给她出气,也为了护住沈家,他重伤了太后,提前拉出来周允贤,打乱了他们原本针对周家的计划。
因此才叫一心想着复仇的舅舅笃定他这么多年迟迟没有行动的根源是在沈南枝身上。
他以及那一帮极端的宁王旧部认定沈南枝是红颜祸水,只会阻碍他复仇的决心。
他们觉得,她该死。
可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在他眼里从始至终,都唯有她一人。
伤她的,害她的,算计她的他们才是该死。
哪怕是他的至亲舅舅。
他从未觉得举旗复仇是应该的。
只是因着他当初舍子相救之恩,所以他容忍他这么多年,看到他虽然有一些小动作,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翻不起什么浪来。
所以,他可以隐忍不发。
可在他们设计伏杀沈南枝的那一瞬,他们之间的亲缘尽断。
沈家的那场法事,是他们给沈南枝设计的必死的局,他无奈之下才将人半路劫走,这一次从秦素衣的出现,到这一路的追杀,虽然是他舅舅的算计,但也有他顺势而为想要将计就计替她拔除这些隐患,将其一网打尽的反算计。
萧楚昀将这些过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给了沈南枝听。
但是关于自己对她那些近乎卑微的奢望,他并未言明。
只在最后哑声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沈姑娘若是不信……”
还没等他说完,却听沈南枝笃定道:“我信。”
萧楚昀有些惊讶,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沈南枝。
在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仿似能照得见这世间所有阴暗和污垢的眸子的一瞬,他又心生惶恐。
那一瞬,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犹如修罗在世,从不手软的萧楚昀竟不敢看那样一双眼睛。
他拢在长袖下的手也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无论他抱着怎样的想法,他是宁王之子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这一点更改不了。
沈南枝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因为害怕面对这样一幕,所以他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
萧楚昀别过了头去,虽然艰难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的身份给沈姑娘添了麻烦,我很抱歉,若你介意……”
他可以想办法取消婚姻。
可是,后面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刻,萧楚昀感觉自己好似被放在了断头台上,等待他的是判官落下的斩杀令。
然而,沈南枝却迟迟没有开口。
对萧楚昀来说,时间从未如此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