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万……万参事他真的死了？”
邹远辰还抱有侥幸，这证据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或许……
可那名士兵无比沉重的点头，表示他亲眼看到万参事躺在血泊里停止了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下这种命令！”
“杀掉一个孩子！你也算是萧家军的人吗？！”
邹远辰勃然大怒，在看到那件破烂貂裘的瞬间，他就仿佛看到了小万惨死的全过程。
那件血衣上的无数个血窟窿——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抱有如此大的仇恨！
“……把凶手带过来！我要见他们！”
贺无双同样是满脸震惊。
他亲自下的看守命令，最终竟会闹得如此局面。
“带过来！”
身边的侍卫们从未见过将军这般震怒过，连忙去通知城楼下等候的士兵。
而后，巡逻的士兵们将惨案的真凶押送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正是奉命看守万参事的其中一人，而另一个已经被巡逻守军当场格杀了。
“你们为什么杀了他？！”
邹远辰和贺无双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质问。
然而面对两道如利剑般尖锐的目光，那人却同样恶狠狠的咬紧了牙。
“……因为老子恨他！”
那人的眼神里带着烧不尽的怒火，他是从牙缝里死死将这几个字挤出来的。
“俺家以前是山里的猎户，以猎狐抓貂为生。”
“那本来就贫瘠的山里只够俺们一家温饱，可朝廷却年年征收那么重的税，还没收了俺们所有的猎获。”
“那山里一到冬天就冷，俺们家里连件像样的衣物都剩不下来。”
那人的眼神忽然间变得落寞悔恨。
“去年冬天，俺出去找狐狸——俺爹、俺娘，夜里在屋里烧土炭取暖，再也没醒来……”
“要是那天俺没走……要是家里能有件能穿的貂……”
“……都是那些中原人！衣柜里堆着俺们的血肉！用俺们的命去追求潮流！”
“可以猎狐为生的，却穿不上貂皮！这他妈多可笑？！那小子凭什么！”
“这黄朝的天就是斜的！俺们的命天生就贱！”
那双失落的眼里再次燃起怒火。
他恨，恨不得杀光中原的所有人。
“老子恨他！恨你们！恨中原里所有的人！”
“等打下天京城！老子要挨家挨户屠了所有士族大家的门！”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丝毫不顾身上被砍过的血痕再次迸出鲜血。
“老子恨你们——！！”
“唰——”
就在那人愤怒的朝邹远辰宣泄怒火的时候，刀光一闪而过抹掉了他的脖子。
血液如柱喷溅而出，那人直挺挺的栽倒进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
所有人都看着那名玄甲卫冷漠的收刀。
“……鸫？”
索莉娅看着那道突兀的黑色人影，不禁皱紧了眉头。
“此人仇视富人，便是不满圣上的统治。”
“该杀。”
“……啧。”
索莉娅终于有些忍无可忍。
无论他是被龙神控制也好，自己性情大变也罢，这家伙如今也太僭越了。
鸫现在显然已经彻底沦为了龙神的傀儡。
她有理由怀疑，在龙神将杀死邹远辰的任务交给她后，鸫也同样听命监视着她。
毕竟唐先生曾对她的能力如此信任，不可能会特意派一个傀儡给她提供协助。
只有一种可能——唐先生从始至终也依然没有信任她。
那也就说明鸫随时会向她挥刀。
“……”
索莉娅按耐住杀意。
……如果有需要，她绝不会让鸫成为威胁。
“……”
邹远辰紧紧攥着那件血衣，那正是他几天前给小万的。
这件衣服，是在来青湖关之时，万家家主随着家书一起寄来的。
内容基本就是希望主将邹远辰能够关照自家的孩子。
说他身子弱，别让他着凉，晚饭时多给他弄些肉菜，让他长长身体。
邹远辰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信誓旦旦的起草回信“万无一失”。
——可他搞砸了。
号称坚不可摧的青湖关防线，却偏偏放过了起义军的刺客。
“……”
“我安排给万参事的卫兵呢？”
“已经抓来了，听候将军发落！”
“擅离职守，军法处置。”
“是！”
“……嗯。”
邹远辰铁青着脸，独自走向城楼指挥部。
周围人都默契的没有跟上去，只有一名传令的军士追了上去。
“将军！”
“让下面的人加强防御，步云舰直接攻击后方火炮阵地。”
“将军！”
“……”
“将军！”
“有事就说！我听到了！”
邹远辰压抑着心中的怒意，一把揪住了那名传令兵的领口。
“将军！起义军退了！就停在了震天大炮的射程外！”
“退了？！”
邹远辰顿时愣了一瞬。
“是，将军，起义军派出一名自称是领袖的人在城下请求谈判。”
“……”
邹远辰脸色阴沉，缓缓松手放开了那名传令兵。
他远远望着城外逐渐散去的沙暴，以及远处那片山丘上屹立不倒的起义军旗帜。
最后的夕阳沉入了大地，昏沉的光芒逐渐在头顶消散。
“呵，让他进来。”
“可将军，铰链断了，开不了门啊……”
邹远辰狠狠瞪了他一眼。
——看来平时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
“从墙上放梯子，不会吗？”
“哦！是！”
那愣头愣脑的小兵急急忙忙又跑掉了。
没过多久，守军们从城墙上扔下一条绳梯。
三道人影顺着梯子爬上了青湖关的高墙。
守军们将三人带到了邹远辰的面前。
两男一女，其中那个中年男人正是刚才劫法场的沙妖，眼神不善像是侍卫。
另一个年轻女孩跟在身后似乎是婢女。
而走在两人前面的气宇轩昂的男子，应该就是起义军的临时领袖了。
邹远辰理所当然的以为。
可旁边的索莉娅和萧凌云却是一脸疑惑。
那家伙……不是柳思卿那混蛋哥哥吗？
“见过邹将军，鄙人柳锦梧，这两位……”
“你就是起义军的现任统领？”
邹远辰板着脸，视线不断打量着柳锦梧。
“……是。”
柳锦梧顿了一下，随后应了下来。
一旁的柳思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两个时辰前，柳锦梧找上了柳思卿。
此时的柳思卿正因萧凌云被俘焦头烂额，起义军根本没有足够的资本支持快速攻坚。
当柳锦梧提出一道计策可以攻下青湖关时，柳思卿才将他放入军帐内。
在起义军离开前，袁元特意把穿沙鬼安排在柳思卿身边。
而柳锦梧这家伙就是个赠品。
虽然他曾经设计害死柳思卿，但能力却是袁元看在眼里的。
所以柳思卿即便不是很想理会他，也还是打算听一听他的计策。
于是，柳思卿就成为了“统领”柳锦梧的“随行婢女”。
索莉娅和萧凌云两人在注意到柳锦梧不自然的停顿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
他和柳思卿的关系两人是知道的，无论起义军统领是谁，也不可能是不受待见的柳锦梧。
显而易见，柳锦梧只是一块挡箭牌，而真正的统领依然是柳思卿。
这只是他们的用以保护柳思卿的伪装。
不过对内情并不了解的邹远辰则对此一无所知。
“邹将军，近几日睡得可好？”
柳锦梧紧紧盯着邹远辰的脸，希望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丝疲态。
邹远辰眉毛一皱。
显然，他就是来炫耀起义军的袭扰战术的。
“……不劳费心。”
“刚才来时，您的侍卫们可是有好几个都在打哈欠呢。”
“这几夜不眠不休，青湖关的守军恐怕已经早已没了足够精力应对即将到来的决战吧？”
“你们只有二十万人，而我们却有着三百万精力充沛的战士……邹将军，这对你们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
柳锦梧不紧不慢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当然，邹远辰也并非软柿子。
身为骁龙军总帅，他已经面对过不下十次类似的威胁。
“三百万从未接受军事训练的农夫，也算是军人？”
“恕我直言，你的起义军中大多数都是一生没有举过剑的贫民，精锐的萧家军在前几次战役里应该也伤亡不小。”
“阁下何谈三百万甲兵？”
“……”
柳思卿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也正是她焦虑的事情——大多数起义军没有作战经验，依然离不开萧家军打头阵。
可萧家军如今损失惨重，起义军早已失去了预想中的战斗力。
“况且据我所知，起义军的物资补给几乎为零，粮草和火药更是即将告罄，伤兵得不到救治，只能惨死在营帐内。”
“你口中的三百万大军，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的青湖关守军皆是中原最骁勇善战的骁龙精锐。”
“若是继续拖延，你确定起义军还有一战之力吗？”
邹远辰目光锐利，一语道破了起义军如今的窘境。
“若是你真的那么自信，何苦来青湖关外希求我和你谈判？”
“不过是想要空手套白狼，诓我放了你的萧统领罢了。”
“来人，拿下。”
邹远辰大手一挥，城楼内的侍卫纷纷拔刀上前，迅速将三人团团围住。
“等等——”
柳思卿突然出声。
她并不反驳邹远辰的话，因为这也的确是他们最大的难题。
而邹远辰此刻也将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
四肢纤细，皮肤白皙，那双指尖葱根般娇嫩如玉的手。
尤其是那张脸，同样生得玲珑可人柔水万千，比起奴婢，更像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
“……”
“让她说。”
邹远辰摆手让侍卫停下。
“……”
柳思卿抬头望着邹远辰，神情严肃。
“邹将军，正如您所说，起义军已经没有持久作战的可能性了。”
“我们物资匮乏，军纪涣散，大多数士兵都是没参与过战争的普通人。”
“天灾人祸，朝廷腐朽，种种悲剧断绝了他们所有的活路，所以我们愤慨起义。”
“起义军一路走到这里，已是拼尽全力……”
“如今我们已经弹尽粮绝，留下是死，撤退也是死——唯有前进。”
“您应该明白，被逼上绝路之后，人，就不再是人了。”
“最后的粮食已经发给了前线战士，只有一餐，一旦谈判破裂，起义军将不惜一切代价冲向青湖关的高墙。”
“即使踏着三百万人的尸体，后来者也将会爬上这堵城墙。”
“……”
语毕，邹远辰目光深沉的盯着她的脸。
“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不希望人们无谓的牺牲……邹将军。”
她的视线中饱含热切，似乎并不是在讲空话。
“邹将军，萧统领曾同我说起过您。”
“她说过您会是一个好将领，善良、正直、忠诚。”
一旁的萧凌云闻言顿时脸上浮起红晕。
“屁，老娘才没说嘞……”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却也没有当庭否认柳思卿的话。
“可如今天下灾年不断，苍生悲苦乞怜，那高高在上的龙神却视若罔闻。”
“这普天之下，早已没有了芸芸众生的一席之地。”
柳思卿回想起这一路上所见的一切见闻。
那些饱经风霜的苦命人们，无一不是在黄朝重税苛法下苟延残喘。
就像那名憎恨着所有中原人的极端分子，只是想要为这世间讨个公道。
没有人是无辜的，可同样也没有人是罪有应得。
“……邹将军。”
“我不求您与我们感同身受，但我知道您同样不想看到自己的骁龙军战士们手足相残。”
“所以，请为我们放行——黄朝，不需要龙神。”
柳思卿那真挚的目光盯得邹远辰有些动容。
她几乎说到了邹远辰心坎上的每一点。
腐败的朝廷，苦难的人民，以及……那残酷冷漠的皇帝。
这些，终归都是那龙神的手笔。
“唰——”
鸫拔出刀，朝柳思卿走去。
“妖言惑众，当诛。”
可刚迈开步子，旁边的侍卫们就挡住了他。
“……”
邹远辰紧紧攥着拳头，他的眉头紧皱。
“你……你是什么人？”
柳思卿走到他面前，却无一人阻拦。
她向邹远辰行礼。
“我叫柳思卿，是已故的柳丞相的女儿——同样也是起义军的临时领袖。”
“……！”
邹远辰拍案而起。
他走到柳思卿身前，更仔细的端详起来。
“果然！果然！我就知道！”
“是那个人的孩子！怪不得！你可当真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萧将军，柳丞相，哈！看来那场叛乱依然没有结束啊！”
邹远辰仰天感叹一声，随后却又遗憾的摇了摇头。
“我是青湖关骁龙军总帅，奉龙帝之命将起义军挡在这里。”
“骁龙军没有叛徒，我也不会背叛我的使命。”
“青湖关，你们过不了。”
邹远辰颦着眉，又回到了位子上坐下。
“你们可以活着离开，我会提供每个人五天的干粮，但必须用你们的盔甲来换。”
“我个人愿意相信你，柳家丫头，也请你信我。”
“我邹远辰，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邹远辰拍着胸脯保证。
为了不再让更多人无意义的死去，他可以为这些人提供一条活路。
而没收他们的盔甲，也只是防止起义军仍然保留对朝廷统治的威胁。
“邹将军，陛下的旨意是消灭敌人。”
“我是否可以认定你忤逆君命？”
鸫压低了声色，听上去相当不悦。
“陛下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这里没有敌人，只有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
“我相信，陛下会理解我的。”
邹远辰视线越过了鸫，看向了索莉娅。
“监军大人，可有意见？”
“……没有。”
索莉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没有和起义军无法消解的矛盾。
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和起义军也算是一条战线。
“起义军谋杀了万参事，如此仇怨，邹将军却能忍受实属大义。”
鸫言辞讥讽，试图激怒邹远辰。
可邹远辰却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此事真凶已经伏诛，我失职罪责同样难免，我会带着万参事的遗骨向万家家主亲自登门致歉。”
“可你，一介禁卫却三番五次想要挑拨，又是何居心？”
那道冷冽的目光中夹杂着杀意。
他已经看清了鸫的来意。
若是鸫再敢故意惹是生非，他不介意替玄甲卫清理门户。
“……还有。”
忽然，邹远辰又叫住了柳思卿。
“明早过来把你们的萧统领带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邹远辰朝一旁的萧凌云努了努嘴。
“喂！谁是闲人！”
萧凌云一脸不服气，像是巴不得马上挣脱束缚跟他争个高低。
“……”
柳思卿向邹远辰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邹将军。”
就在几人气氛逐渐升温之时。
角落里不受待见的鸫却阴冷的注视着屋内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