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心?嬿心?”
听见一声声呼唤,嬿婉终于回过神来;永璜正看着她,目光转移到她手上的墨汁,小人儿已经没有好几年前稚子年幼的目光了。
嬿婉稍稍愣了愣,就见永璜慢慢放下笔,眼神探究,身姿却笔挺淡然。
到这会儿,嬿婉才回过身,她要一边研墨,一边给永璜翻书。
然而书已经停在第一页很久了。
上头写着郑伯克段于鄢,是嬿婉有些云里雾里的内容,但永璜每次读着却津津有味。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永璜用帕子擦了擦手,悠然坐在窗下的椅子上,随手拿来小宫女奉上的茶杯,揭开盖子倒也十分优雅,喝了一口茶看着嬿婉。
然而嬿婉还没有说出来什么,永璜的茶杯已经轻轻放在了桌上,叩出来一声闷闷的动静。
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嬿婉,恍惚中有点像皇上的眼睛,甚至让人有圣驾驾临的错觉。
“没,奴婢没想什么。”
“和额娘有关?嬿心,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永璜依旧笑吟吟的,眉梢眼角却都染上了探究。
甚至不仅仅探究,还有些警告的意味儿;嬿婉和他对视上,都有些心虚。
这孩子变化这么大吗。
嬿婉在心里斟酌,当时进忠告诉自己的话。
意思也很明显,那就是让慧贵妃和娴妃争一场,但嬿婉不知道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慧贵妃协理六宫后,性子更加沉稳平和。
但如果遇上永璜的事情,她能和别人拼命,或者据理力争厮打一场,难免有些失了体面。
永璜探究地目光扫视了嬿婉整个人,片刻后收回目光。
他重新回到书桌旁,自己把那一页郑伯克段于鄢翻了过去,停在了“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上。
嬿婉了解他,这种时候就需要和他一起看那一页。
然而嬿婉还没走过去,永璜就合上了《左传》,眼睛稍稍眯着,像是猫儿。
“嬿心,你分析过时局吗。”
永璜背着双手,慢慢踱步到窗前站定,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
外头的春风刮进来,吹动了咸福宫外面的风铃,如同风谐而歌。
“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少年沐浴在月光里,若有似无吟诗了一句,嬿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永璜关了窗户转身,定定看着嬿婉。
“你在我身边伺候,也是要学会分析时局的;嬿心,我问你,如今宫里最受宠,最被看重的阿哥是谁。”
嬿婉想脱口而出二阿哥,却怕伤到永璜的自尊,抿了抿唇没说话;永璜点头,眼里有些赞许和落寞。
“对,就是二弟最受宠,‘琏’出自《论语》,意味继承宗庙;皇阿玛很看看重二弟。”
嬿婉听得有些胆战心惊,后宫干政议储,轻则赶出宫去,重则九族皆灭;皇储议储,更是罪上加罪。
嬿婉下意识就想捂住永璜的嘴,却被少年挡下。
他在夜色里叹气,目光停留在桌上的《左传》。
共叔段不恪守为弟弟的本分,说到底也是不恪守为臣的本分,落得个丧家之犬的地步。
“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二弟是庄公,亦是共叔段;且皇阿玛因为治水,和我多嘴的缘故,已经有牵连额娘的意思。”
窗外的风铃依旧音律齐谐,隐约却能听见琵琶伤感语;皇上有些日子没来看曦月了,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
正如绿筠那日没说完的半阙话——忌惮高家,犹如脱裤子放屁。
*
嬿婉跟在皇后还有曦月身边这些日子,又被和敬教了不少文文叨叨的开蒙,已经被熏陶进了不少政治觉悟,但这会儿还是有些犹疑。
她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既是担忧,也是害怕:
“您毕竟是长子,是皇上看重的孩子,皇上不会迁怒您的。”
然而永璜摇摇头,看向嬿婉的眼神有些苦涩。
他也不过十三岁,这会儿已经像个老成的大人,背手挺立在桌边。
偶尔有风漏夜吹过,翻开了那本《战国策》。
“天家父子,情分本就和民间父子大不相同,嬿心,我既要避讳,也不能不孝,所以,我主动提出带二弟出宫,是能一举两得的。”
嬿婉愣住,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停了良久,突然意会出什么。
一股淡淡的寒意从脚底升上来,以至于嬿婉漆黑的瞳孔都有些寒津津的。
永璜笑了笑,转身看着嬿婉,依旧是背着手,慢慢朝嬿婉走过来,十三岁的个头还不是很高,莫名已经有了威压。
“所以,你今天见了谁,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
嬿婉愣了愣,下意识就要跪下;永璜轻轻一抬手,拦住了她,言语里有些叹气。
“我自然会带你出宫的,日后你别轻信他人言;只是,他说的话我很感兴趣。”
永璜走了两步,坐在主位上;自从永琏病了之后,皇帝倒也不要求所有皇子必须在撷芳殿居住了。
嬿婉想起来进忠那句话,问了一句,看好戏究竟是什么。
永璜抚摸着手上的扳指,神色语调几乎和弘历一模一样。
“皇额娘想让二弟出宫调养,有人不乐意;因此,那人想推皇额娘一把卖个好,来一招驱虎吞狼。”
“而我担心计划不成,可此人此招正合我意,既然他想做推手,那我也推他一把,互相卖个好,日后互相成就。”
他的手轻轻搭在桌上,还年少的脸上已经有了睥睨的神色。
嬿婉听过驱虎吞狼,只是有些不清楚谁是虎狼,但永璜没打算解释太多。
他对嬿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头扶正了手上的小扳指,正在此时,外头传来进忠的一声皇上驾到。
嬿婉有些心慌,她还没和贵妃说起来永璜的婚事,也没说娴妃的事情。
然而永璜上手,拉了嬿婉的手腕一下,狡黠的目光一闪而过,甚至故意在嬿婉手心挠了一下,示意她放心。
“早些时候,我就和额娘说了,你那时候和春蝉在御膳房,正好避嫌。”
龙纹衣料已经闯入了视线,永璜立刻带着嬿婉出去,恭恭敬敬给皇帝行礼。
弘历正在烦心,看见自己即将长成的长子,又欣喜,也忧心,难免语气不善。
“这么晚还不安寝,在干什么。”
“回皇阿玛,儿子读书,有些地方不懂,所以想多读几遍。”
弘历点点头,心里柔软了些,只是父亲不能对儿子有好脸色,他还是硬着语气,让永璜明日把不懂的地方抄上十遍,再去问师傅。
永璜嘴上应了一句,恭恭敬敬送人进去,然后才起身站着。
而这回是李玉站在外头伺候,进忠则跟在皇帝身边,进入了咸福宫。
嬿婉看着人完全进去后才松口气,下意识站在永璜身边,把他稍稍护在身后。
“大阿哥,皇上一看就心情不好,您干嘛犯到跟前。”
嬿婉心有余悸,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上一时兴起给什么惩罚;然而永璜丝毫不怵,甚至好整以暇看着殿内。
“正是因为皇阿玛心情不好,我犯到跟前,让皇阿玛出出气,免得一会儿和额娘起了口角之争,额娘反倒受苦更多。”
少年漆黑的瞳孔注视着咸福宫正殿,却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既然有人要挡自己,还有额娘和皇额娘的路,那就别怪自己也下手了。
*
“伊拉里氏?皇后娘娘倒是和臣妾说起过,而且是纯妃姐姐的远亲,臣妾倒也放心。”
曦月的寒症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椅子上宽大的皮草披风还是没有搁置起来,白花花的一团,衬得曦月娇俏可人。
最近琅嬅也不让她忙活什么繁琐的事情,安心换药方,然后继续喝苦药,扎针灸。
苦的曦月一个月里吃完了三辈子的糕点。
因此人也稍稍圆润了些,看上去更是可爱的很;皇帝倒也喜欢曦月这样娇纵的美人,语气都温和了些。
“是啊,伊拉里氏年纪比永璜还小,今儿皇后和纯妃都见过了,是个好孩子;明日也让你见见。”
弘历说这话时,也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孩子的终身大事,他也是第一次参与,也头一次有了为人父完成终极目标的感觉,十分新奇。
曦月也是第一次参与孩子的终身大事,脸上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缠着皇上问了许多,譬如额娘应该问媳妇什么问题。
皇帝被曦月问的无奈又好笑,说了几句之后,曦月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稍稍嘟着嘴。
“娴妃应该也要见见伊拉里氏吧,否则不知道她又要给咱们永璜挑什么亲家了。”
弘历听到这个就头大,看了曦月一眼,指腹搁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倒也是维护了一句:
“娴妃也是为孩子好。”
然而这话直接炸了曦月,她气的把手里的小暖炉啪叽放在桌上,一张明媚俏丽的脸气的不行。
“依臣妾看,娴妃还真是放肆;永璜在她手里养了不过一个月,教的尽是些不争不抢的陈词滥调。
好好的皇子,要不是皇后娘娘恩德,险些就要给她教坏了。”
提到这个,曦月就生气,忍不住吧啦了一堆娴妃的不是。
从不断犯错牵连永璜开始,一直到如懿进了冷宫,根本没有资格给孩子议亲为止。
奇怪的是,皇帝只是一边听一边喝茶,只有听到曦月隐隐约约骂到他头上的时候,瞪了曦月一眼。
这倒是让门外的永璜和嬿婉有些奇怪了,这么大动肝火,皇上竟也不生气;连带着里头的进忠都有些疑惑。
怎么回事儿,皇帝开窍了,不维护娴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