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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从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苦到这个程度的。”

元颖站于宣明曜的身后,看着那些蹒跚走远的灾民,看着女人脚下的那抹红。

原本是为新嫁娘准备的绣鞋,是喜气洋洋的红。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一抹血。

女人踩着血,踩着苦痛,继续向前行进着。

她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有些事,你未曾亲眼见过,只觉得离奇。

但当你亲眼见过了之后,却只觉得,这世道当真是不公。

“阿颖,找桩子将那对母女安置好,留着她,我有用处。”

宣明曜在转身的那一刻轻声道。

“是。”

元颖立刻回道。

而后,宣明曜赤足走回马车,在马车前,裴九安主动半跪下了身子。

“请小姐上马车。”

宣明曜愣了一下。

他是要自己做马鞍的意思?

裴九安如今是庆国公最为看重的千牛卫新贵,在父皇面前也极得看重,自己虽与他有着当初的提拔之恩,这些年来也一直是关系密切,但宣明曜也不敢说裴九安是属于自己的人。

自己可以用裴九安,也可以适当委派他做一些隐秘之事,但真正涉及自己目标和谋划的事,宣明曜从来只是和元颖说。

裴九安,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此次前来两江,自己特意要了裴九安,一则是看重他的本领,毕竟上一世他几乎是大雍朝堂之上唯一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二则,的确也有收服之意。

自己所图甚大,手上必须得有自己的兵马。

裴九安如今几乎是常珣选定的千牛卫接班人,伴随着他在千牛卫的地位中越发稳固,裴家待他的态度也是一反常态。

之前因为裴簪春的挑拨,裴家对他一直十分冷淡。

不然以裴家的家世,不会让裴九安入了猎苑。

彼时若不是宣明曜身为公主破例入了猎苑,为着男女大防考虑,当时选定了还未束发的裴九安和沈泊桥二人为陪练校尉,裴九安怕是要在猎苑一直蹉跎下去。

毕竟,对于皇子来说,自然是选岁数大些,人也更沉稳些的猎苑校尉为佳。

但因着宣明曜当年和他的那场赛马,裴九安入了圣上的眼,被提拔到了千牛卫中当差,常珣也算是个好上峰,这些年来一直十分看重裴九安。

加之裴九安本就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自然一路青云直上。

前些年,裴簪春终于还是没顶住家中的压力嫁了出去。

只是这一世,永安王早已“病逝”,裴簪春自然也是做不成什么永安王妃了。

她嫁到了锦州的一处世家,正是宣明曜的封地。

前几年,听闻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日子似乎过得也是顺遂。

裴九安慢慢也得了裴家的看重和提拔,只是他和裴家的关系似乎一直冷淡得很。

去岁,他便正式搬出了裴家的老宅,自己在皇都内置办了一处宅子。

宣明曜与他之间,算不上主公与门客,倒更像是裴九安一直记着宣明曜当年对他的提拔之恩。

两人之间虽然亲密,但远不到元颖那般的程度。

自从出了皇都,宣明曜能感觉到裴九安对她的态度,在敬崇中多了几分亲近,但并没想过如此快将其收入麾下。

不想今日,他居然会做出如此举动。

“请小姐上马。”

裴九安继续重复了一遍这话。

他知道自己说出的这话含义是什么。

他也知道这是押上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

但是,他无悔。

只凭这满朝文武和皇子中,唯有公主,真的孤身为百姓入了两江,她便值得自己押上这一切。

这次,宣明曜不再犹豫。

她抬起右足,踩在了裴九安单膝跪着的腿上。

裴九安一直坚实地跪在那里,在宣明曜抬起左足之时,他伸出右手,轻轻托在了宣明曜的足下,为其提供着最稳固的支撑。

元颖在宣明曜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切。

等到宣明曜进了马车后,裴九安站起身,看到元颖,他低声道。

“要托你一把吗?”

元颖知道,裴九安说的是玩笑话,可一向沉稳寡言的人,突然跟自己开玩笑,吓得元颖一个激灵,立刻自己利落翻身上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了。

马车内。

元颖静静坐在宣明曜的身旁。

刚刚见到的那一幕,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震撼了。

她读书之时,曾见过这样的描述。

“岁大饥,人相食。”

那时她只觉得寒津津得可怕。

但亲眼见到了那女人的断臂,见到了那个只能以母亲的鲜血为食的孩子,那股害怕却成了无力和愤怒。

他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吃饱,想要穿暖,想要有庇身的居所,想要在这世间有他们的一处容身之地。

为什么要那么对他们?!

元颖刚刚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刻终于落了下来。

宣明曜静静转过头望向她。

而后,轻轻擦拭掉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阿颖,不要哭,今日百姓们落的泪,来日,要让那些罪魁祸首用他们的血来抵。”

这一世的元颖,还不是以后漠北王庭搅弄风云的妖女国师。

她尚有父亲陪伴身旁,学得一身好本领,无论才学还是武功都是这个年纪里数一数二的出挑。

她还没见识到,人可以恶到什么程度。

这些恶,不光是两江这些官员和世家豪族造下的。

更有远在皇都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知道两江那床锦绣下藏着的虱子。

可是,他不愿意揭开。

如果不是层层设计,最后借着上师之口,将两江一事的严重程度上升到了暴动,那自己那位好父皇依旧不会动两江。

因为,两江每年可以给国库足量的银子,因为两江至今也没出过什么让他不能容忍的大错。

就算堤坝决堤,父皇怒了一瞬,但宣明曜想,只要明年两江依旧能够给足应有的赋税,自己的父皇依旧可以容忍。

虱子到处都有,他没那个必要将其赶尽杀绝。

但宣明曜不愿。

她听到了这些哀嚎声了,她见到这些鲜血了。

这些百姓的痛苦,已经不是和她无关的了。

宣明曜承认,她是公主,是被用百姓血汗供养出的皇室,是踩在无数白骨上享受着奢靡的贵族。

但她并不耻于这般身份。

因为,这是她手里最大的筹码。

既然生于高位,那便用这身份和血脉去攫取资源,用自己这身份所能触碰到的能力,去开创她想要的清明天下。

手染鲜血也罢,身死魂灭也罢,尸骨无存也罢,她都不怕。

“阿颖,今日见过了百姓们的血,我们更要坚定心中的大道。”

宣明曜轻声道。

她们心中的大道。

那是什么……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使男男女女平等,行大道,立大义……”

元颖轻声念着。

眼神,愈发坚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