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买?
不买!
家中欠了一屁股的饥荒,老爷子又偏心媳妇跑了的老二家,一点儿余钱也不见。
这几日三房平日里米面粮油都得蓝氏回娘家借银钱帮衬.......
这种境遇下,要借二十两银钱,买一件好坏未知的瓷器,这不是闹着玩吗?
蓝氏不傻,看的十分分明,叶老爷子刚刚没有喊住叶老二,而是由着两儿子一块去,分明就是想让两人都得掺和进去。
旁人眼中,或许这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钱一起挣。
可在蓝氏眼中,这就是——
还没挣上银钱,就得分出一半,还没赚到银钱,就得先担上外债!
蓝氏虽礼佛多年,且当年也有过不清醒,非要选叶守富做夫婿的时候,可到底是读书人家的闺女,又从小受着父兄宠爱长大,有些见识。
各种利弊过了一遍脑子,极快就得出了最好的结果。
“不买?!”
李十八当即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看向刚刚说话之人:
“不买你们找我来做什么!这不是耽误我的事儿吗?!”
“若是我刚才没来,早早将东西卖了,说不准现在已经在赌场里面挣到几十上百两银钱了?!”
李十八单手捧盒,一只手往桌上重重拍了一下,唾沫横飞:
“我不管!你们得将这一百两银钱还给我,不然.....不然,我就不走了!”
此话一出,别说是向来有些自视清高的蓝氏脸色变化,连平日里混账惯了的叶守财都登时跺脚跳了起来:
“你讹谁呢?!”
“总共也没两步路的功夫,都不够你到赌场的,怎么就成咱们欠你的了!”
混账对混账,只能说除了骂战没的选。
刚刚还信誓旦旦说和李十八是兄弟的叶守财,愣是掏出了毕生的解数,将人骂个狗血淋头。
可李十八能和他混到一起,哪里是好欺负的主儿?
两人一时之间骂声震天,终于还是叶老爷子实在没忍住,开口呵斥道:
“有这功夫骂战,早也将瓷卖了。”
“李家小子,你也别欺人太甚,咱们家好几个男人,也不是能让你胡搅蛮缠的人家!”
“这样,你总归也想卖瓷,就由我做主,让老二去寻个收瓷人回来,你在咱这儿用些午饭,歇歇脚,也算是咱没买你瓷器的赔礼了。”
叶守财正骂的面红耳赤,一听这话,懵了。
自家老爷子何曾这么好说话过?
做买卖不成就不成,哪里还有将责任揽过来,帮人卖的道理?
叶守财自然不肯走,叶老爷子一时之间便恼火的牙根痒痒。
他没有再理会自家老二,只能转头看了一眼三房的位置。
蓝氏斟酌几息,附耳到自家男人耳后说了几句,叶守富便似如梦初醒般出去了。
叶老爷子当即在心中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确实看不准瓷,也掏不出银钱。
可他们看不准,靠收瓷为生的收瓷人难道还看不准吗?
收瓷人的眼光向来毒辣,消息也较为灵通些,能不能卖出去,卖多少银钱,心中都有个定数。
他们要是将刚刚的王掌柜请回来,看着东西易手,仔细看看价格,那不就知道这劳什子天目瓷到底几斤几两了吗?
叶老爷子心里算盘打的响,可他万万没想到,蓝氏竟比他心眼还要多一些。
蓝氏没有让叶守富去请回刚刚才离开不久的王掌柜,而是特地绕了个原路,去请了另一位虽然名声没有王掌柜响,却也在这门当里做了多年,有些回头客的收瓷人。
而会如此的原因也十分简单。
王掌柜说这天目瓷如今热手,各家争相求瓷.....总得有个佐证吧?
这先前从没有在龙泉听过的天目瓷,到底是骡子是马,又有几个人知道,再寻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事实证明,蓝氏真有几分聪明在身上。
收瓷人来后,先是看了瓷,而后脸上竟真的浮现了几分意动的神色。
只是他并不喊价,反而是破天荒的先一步开口询问李十八道:
“.....你这件天目瓷,准备卖多少银钱?”
李十八素来混账,但也不是傻子,眼见对方确实意动,狠了狠心,喊价道:
“二,不,三十两!”
“少一文钱都不行!”
收瓷人出门收瓷,自然会带银钱,听了这话,也不犹豫,当即先是从鞋底里掏出一张面额为二十两的交子来,又从荷包里面开始点大大小小的银角与铜板,当面用随身带着的戥秤称足了数目,交给了李十八。
李十八原本就是因为贪心,多喊了十两,见对方不还价,还如此痛快,当即有些目瞪口呆。
而一旁原先准备看戏的几人,不仅全部傻了眼,心里更是连连暗道不好——
糟了!
失算了!
刚刚还舍不得二十两的银钱,可哪里想的到,这天目瓷还真的有收瓷人买,倒一遍手就能净赚十两!
一群人目瞪口呆,李十八算是反应快的,贪婪的本能驱策着他毫不犹豫的说道:
“阿叔,我仔细想了想,三十两银钱还是少了一些.......”
他改口的速度极快,可这一回,收瓷人却没了先前好说话的脾气:
“那就算了,若不是这几日有人在高价收天目瓷,价格又涨了一些,我也不能出到这个价。”
“我刚刚拿出多少银钱你们也都看到了,我这个价本也没有一点儿油水,你若再不卖,或有别人出更高的价,这瓷就卖给他们吧。”
收瓷人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没有油水的事儿哪里有人做,更何况掏银子还掏的那般干脆。
若是按在场叶家人的小心思,肯定是可以再磨磨价,可李十八心里却不这么想,前两天有人出二十两,只是过了两天,便有人出三十两。
这一来一回,多的十两,可是平白无故多出来的!
更别提这瓷器本就是自称是亲戚的人白送的。
那无论多少银钱,可不就是白赚吗?
李十八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个价,收瓷人当即收了天目瓷就走,没有半点儿犹豫,倒像是怕有人追他。
收瓷人得了瓷开心,李十八得了银钱开心,唯有差点儿就赚上银钱的叶家人神色皆是悻悻。
叶守财脸色变化,终是挤出一个笑来:
“哎呀,老弟,看看,我们不买,不也给你找个好主顾吗?”
“这回赚足了银钱,可得好好置办一桌席面,我知道一个新的好去处......”
这幅作态,丝毫不见半炷香前还吵到面红耳赤的样子。
李十八当即冷笑一声,随手将刚刚收瓷人凑银钱时候给的那一小把铜板往叶守财一丢:
“要不是孙子刚刚不买瓷,爷爷我也卖不出高价,这些算是赏你的!”
一把散碎铜板就这么在叶守财的胸膛前炸开,掉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动。
一枚稍稍运道好些,没有立马停下的铜板慢悠悠的滚落到蓝氏的鞋边,蓝氏只觉一切都是冲自己而来,面色一下子涨的通红,本就死死搅着帕子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之内,一时间隐隐甚至还有鲜血溢出。
其他人的脸色自然也算不上多好,不过李十八哪能管这些,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便大摇大摆出了叶家。
叶家一时之间陷入寂静,好半晌,还是叶守财先有了举动,一边蹲着捡铜板,一边碎碎念道:
“刚才要是不听三弟妹的话就好了,一倒手就能赚十两银子.......”
“少说几句!”
叶老爷子一声呵斥,叶守财顿时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可他不说话,不代表其他人不说话,叶老爷子捏着拐杖,噪噪切切的点了好几下地面,方才又开口道:
“老二,咱家与几户李姓人家应当都挺近,你明日到处去跑跑问问,看看还有没有人家中急着用钱要卖天目瓷,若是有,你同他们攀攀关系.......”
叶老爷子干瘦的手用力的捏了捏杖柄,却没有往下说。
叶守财等了几息,方才抬眼看自己老爹:
“哪怕是有瓷,人家也愿意让一点儿油水,我也做不了什么,手头又没银钱,难道还能买下来转卖不成?”
叶守财说这话,自然是想逼老爷子一把,再逼出些现银来去倒手卖瓷。
可奈何,叶家如今到了这地步,叶老爷子就只有一副棺材本,实在不敢允诺什么。
几人就这么各怀鬼胎的散了。
叶守财愤愤出门,用刚捡的一把铜板,换了半两酒,坐在酒肆的角落里面慢慢喝,喝着喝着,就听隔壁桌隐隐有交谈之声传来:
“.......你不姓李,居然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哈哈,运道而已,运道而已。我也没想到,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玩伴,去了京城,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记得他,他居然还惦记着我,回来省亲,还专门给我送了瓷......”
“该说不说,还是老兄你厉害!听说这天目瓷有专人收瓷,价格极高,你可有打算出手?”
天目瓷....!
叶守财酒也不喝了,急忙竖耳细听。
隔壁桌那稍稍年长一些的男人没瞧见叶守财,只压低了些声音,说道:
“咱也不是旁人,老实告诉你吧,老弟......”
“天目瓷往后肯定还会涨,我手里拿的这个,可与外面那些李肆掏出来应付亲眷的瓷不同,那可是个罕见的精品瓷!”
“我若是现在卖出去,可不就是傻子吗?还不如等外头那些瓷器的价格再涨涨,再掏出我的瓷来,那我赚的才多哩!”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
年纪稍小一些的男人顿时又是几句恭维的马屁,可又有些疑惑:
“老哥哥是怎么拿到那件精品瓷的?怎的连亲眷都不给,但是给了你呢?”
年长男人摆了摆手,一脸得意的说道:
“小娃没娘,说来话长。”
“我同你说,当年李肆就是个甩着鼻涕的小娃娃,跟在我们后头求着咱们带他玩,有一日在河边嬉戏,他不慎落水.......”
往后,都是一些烂俗的救人戏码。
可叶守财却是越听心头越火热,擦了擦从鼻头涌出的鼻血,一边暗道一声这几日火气真旺,一边拿起自己桌头的酒壶,堆满笑容的朝着那俩谈天说地的男人走了过去.......
.......
.......
几日后,天朗气清。
叶守财满脸得意的捏着几两碎银跨入家门,余光瞥见有人,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不过好在,不是三房那俩夫妻,而是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些呆傻的黄氏。
叶守财今日心情好,随口问道:
“娘,你站这儿干啥?”
黄氏麻木,呆呆的看着后院的方向,好半晌才说道:
“我的鸡鸭猪都死了.......”
这句话,这段时日里,叶家人早就听了无数次。
叶守财有些不耐,也没回答,转身就要走。
黄氏有些着急,踉跄着想要抓住一贯宝贝的儿子,可又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含糊喊道:
“我养了那么久,一晚上,不,只是一眨眼,就全都倒下了,就死在我面前,这哪是人能做到的呢?肯定是妖孽作祟.......老大家出了个妖孽!”
“她这几日趁天黑的时候,还来咱们家偷看咱们呢!昨晚,昨晚我还听到了有脚步声在屋顶上走......她要把咱们都害死,咱们肯定会死的.......”
叶守财懒得听这些,越走越快,黄氏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她,肯定是她来报仇了,她恨咱们请了符纸来对付她,咱们会死.....都会死......”
叶守财一路小跑进了主屋,还没喘匀,抬头就瞧见叶老爷子,叶守富,与蓝氏三人都在屋中,且都死死看着他。
叶守财心头一跳,还没开口,就听面色不善的叶老爷子开口道:
“你这几日,赚了多少银钱?”
该死的!
叶守财心里暗骂,面上却故作糊涂:
“什么赚银钱?我一天到头游手好闲,哪里来的银钱?”
叶老爷子不再开口,反倒是叶守富几步上前,就要来拉扯翻找:
“你别以为咱们不知道!咱们都听说了!”
“你这几日到处当掮客,同买瓷人说自己可以带人来卖瓷,帮着压价,同要卖瓷的人说自己有熟人可以出高价,到处赚两头的银子!”
“这些事儿又不是别人都不知道,你真以为你瞒得住?!”
“将银钱掏出来!不然今日你就得躺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