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日,气温渐高。
早早升起的毒辣太阳,照射得地上的劳工们险些睁不开眼,却挡不住晒得黝黑,体魄健壮的他们,搬运石料的动作。
原因很简单,甘愿冒着大太阳在酷暑下工作,当然是雇主方面给的摩拉多到无法拒绝,再就是这乃是璃月港官方机构,总务司给出的招工劳务,待遇可真比其他私人地方的招工好很多。
此地,是璃月港郊外,劳工们肩上都扛着百来斤,从附近山中采石场挖出来的石料,堆砌到一处,渐渐垒起成为一面高墙。
墙也很长,一路过去像是看不见尽头。从上方俯瞰则可知这面墙,完全地将璃月港包围了起来,固守如铁壁。
这是从今年正月起,驱魔一族入住璃月港后,总务司方面下达的围港造墙令。
这座三千七百年历史的岩港,一直没有筑起城墙的先例,因为无论其地理位置之厉,其供奉神明之强,都是无一不是之最。所以高耸城墙的存在,反倒是鸡肋。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璃月没有神明庇护,没有仙人留存,所面对的危机程度,恐怕不亚于当年的魔神战争,但璃月却没了岩王帝君。
碍于诸般压力,七星只好选择筑起城墙,但求庇护苍生黎明。
石料堆上墙面,再浇筑上铜铁浆,更加坚固。
且不提港外城墙越来越高耸,越来越厚实的事,今日在港内一家没开门的小杂货铺里,有人面向矮墙边的芭蕉,怔怔出神。
这人是苏平,多年前起就是瞎子的苏平,他看不见眼前的那两株芭蕉,却想得出如今的时节,应当是翠绿色的,具有生命活力的。
芭蕉一植,冬死夏又生,可人之生命无法如此,苏平又如何呢?
幼时神童,少年日进斗金,军营意气风发,沙场驰骋纵横,打过人间的最强,历过天下的低谷,高处的风景与底端的残酷都见识过,历历在目。
文坛上曾有他的名,武道中也曾有他的身影,各仙家不敢说青睐有加,至少也看得顺眼,身边有两情相悦的佳人,膝下一儿一女具是人间龙凤。
更别提,他还比其余人多出了一段生命,一段在病逝后重新投胎,带着记忆的生命……
他这一生,无比璀璨,光彩夺目,是许多人八辈子都活不出的痛快,荡气回肠,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行将就木,即将油尽灯枯了。
纵使人间最得意,死后又有何等益?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见不到想见的人,想见的人会痛哭流涕,会悲伤大恸……
苏平不怕死,可现在他还不想死,不想在这天地即将大乱,世间或许就此毁灭的关键时刻,离家人而去,离他在乎的和在乎他的人而去。
所以,他不能死!
“苏平哥哥,一切准备好了……”
申鹤的身影瞬息出现在轮椅之后,声音很轻。
苏平默然点头,想了想说道:“走吧,叫上灵泠和云清,去往生堂。”
只有他们四人,凝光在群玉阁上处理公务,这是刻意却很自然的一个安排,因为这些年里,闲来无事的开阳星除了这家小杂货铺,就是上往生堂去喝茶,偶尔也会带上两个孩子,没人会察觉到什么异样。
至于那伙谍子护卫,被他留在了铺子里,一路安全有申鹤与两个孩子负责倒是也不会有问题。
往生堂前,树荫遮蔽,荫下一位女子躺在老头摇椅上,脑袋枕着双手,悠哉悠哉。
那一顶乾坤泰卦帽,那一身连体的黑衣,那双光洁如玉白皙的腿,除了第七十七代堂主,还能是谁?
“有客上门,堂主可欢迎?”
一声苍老的嗓音,十分沙哑,自不远处响起。
堂主大人胡桃睁着一边眼睛,瞥着那边的四道身影,主要停留在坐轮椅的那一位,嘻嘻笑道:“苏大哥前来,哪有不迎的理,快快请进吧!”
说着,堂主大人长身而起,直接从摇椅上跳起一个后空翻落在门边,率先开了大门,请两位年幼的客人入内,再和申鹤一起搬着轮椅进去。
事实上,这活计申鹤一个人是可以做的,不过胡桃既然坚持,也没人去管她,由着她做了。
“来来来,大家喝茶,不知道为什么,本堂主最近是越来越爱喝了,尤其是这安神一类的。”
胡桃一边说着,一边给围坐的众人沏茶。
茶满七分,众人共饮,苏灵泠还笑着加了一句,“谢谢胡桃阿姨。”
茶水入口,的确是很有安神作用,苏灵泠苏云清姐弟俩顿感困意,只是此刻乃是上午,才起床不多时,怎么可能会感到困呢?
苏灵泠内心有些不解,却随着闭上的眼睑一同带进梦乡,不省人事。
“唉……”
一声叹息幽幽传出,是堂主大人胡桃。
申鹤亦是蹙起她好看的眉头,缓缓将双手抽离两个孩子的后脑处,也停止了那不断输送的仙力。
片刻沉默后,她复而问道:“苏平哥哥,真的要这样吗?”
苏平开口道:“为了璃月,必须如此。”
为了璃月,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又仿佛无比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的这一出,是从回来一段时间后,苏平便一直在计划的,所以才会时不时就带上两个孩子来一趟往生堂,免得被发觉出异样。
“好啦,有什么话等之后再说吧,不要误了时辰,不然本堂主也没办法了……”
申鹤沉默着,揽起两个已经是少年少女的孩子,一边一个,走向往生堂那神秘的二楼。
胡桃则推着苏平,却在楼梯口犯难,“苏大哥,这抬着轮椅上楼可累人了,要不我背你好了?”
苏平没好气道:“堂堂往生堂堂主,怎么也会想耍小聪明了?”
胡桃只得嘿嘿一笑,一把扛起轮椅,竟很稳当地抬上二楼。
“苏大哥,您可得想好了,好好地想,这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始吧。”
“真的,真的一点后悔的余地也没有的!”
“如果我怕的话,之前便不会找你商议此事了。开始吧。”
胡桃一只脚踮着脚尖晃了晃,小脸上神色变幻,推着轮椅进了房里。
房中地上,用朱砂画着含义不明的字符,看上去很像鲜血所画,像是某种邪教的仪式,给人一种阴寒怵然的感觉。
字符一直延伸到一处屏风后面,在那里盘腿坐着的两个人,正是灵泠云清姐弟两个,他们两眼闭着,毫无意识。
申鹤不在此间,在胡桃进入房间之时,她便退了出去,因为不想也不敢影响到仪式的进行,并且她也不是就此闲着了,仪式所需的仙力,由她负责。
房中,胡桃将苏平扶起,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在字符围起的中心点,然后动手去解开那一身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的淡黄色裘子,再解开其下名贵黄衫。
人人称道的大统领,曾经一枪独战四千兽的骁勇之士,却没有一副健硕的体魄,没有令人感到赏心悦目的线条,映入眼帘的只有苍老干枯的粗糙皮肤,只有瘦到几乎剩下皮包骨的身躯,犹如苟延残喘的一条癞皮狗。
“苏大哥……”
“裤子就不用脱了吧?我还是需要一些隐私的。”
胡桃眨了眨略微湿润的双眸,却是强迫自己发出一声笑,“苏大哥,你真的很没有幽默感,这时候哪有这么说的啊?”
苏平没有再开口,多说无益,反正自己心意已决。
胡桃将那些衣服丢到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阴阳乱序,敕命为令……”
然后,她踏着往生堂代代相承的那种奇特步法,绕着地上的苏平转圈,每转够三圈,换一个法诀,再换一个反向转三圈,直到换了十八个手诀后,这位堂主大人才停下,轻声道:“法成,请旨动!”
话音未落,便有异象出现,道道流光从苏平体内钻出,五光十色将他身躯包裹,透着不屈之意,坚韧之意。
“寻新生,遁他路,动!”
无数流光飞闪着,往旁飞去,直接穿过屏风,钻入两个孩子的体内,这还不算完,胡桃掐住最后一道流光消逝的刹那,将手上准备好的一沓黄符分张贴在苏平身上各处。
符纸一共九张,都写满了箓文,尤为隆重。
胡桃双手再次掐诀,喝道:“融!”
那九张黄符仿佛“嗡”地一响,接着竟然缓缓融入苏平的皮肤,像是流淌着的水流,直至消逝不见。
一声闷哼,从苏平干瘪的唇中冲出,然后便再无声响,只是从他皱起的眉头,以及紧握的双拳来看,明显不是晕过去了,而是在忍耐着。
是的,这九张黄符融入身体的瞬间,就犹如一把大锤敲击在他的脑袋上,让他难以抑制地闷哼一声,但紧接着感到的抽骨之痛,断筋之苦,倒是没让他多么难以忍受。
在初时的不适过去之后,剩下的经久不衰的点点痛麻,不算什么。
笑话,他曾经那么多次在仙家药浴中痛得死去活来,数次失去意识,可不是现在这点程度能够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