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让姜绪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飞快咳嗽,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激动,语调却还是几乎语无伦次起来:“阿姐说,她遇见个小姑娘,自第一面起就觉得亲切,她说你和阿娘的神采很像,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又像极了爹……可是她又说你左肩上没有胎记,只有个拇指大小的疤痕……”
姜绪说得很快,飞快说完这些,他又顿住,仔仔细细盯着薛执宜的脸打量了许久,似在试图寻找爹娘的痕迹,也在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阿婉,爹娘不是故意不要你的,阿兄和阿姐也不是不想找你……”
“我知道。”薛执宜忽道。
她与姜绪这个阿兄没有一起长大,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生出太多亲近,只能认真告诉他:“有人刻意为之,自不会让你们轻易找到。”
伤感之余,她心中唯有愤怒:“若非我提前发现此事,只怕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从一出生起就被薛家夫妇二人算计了。”
“你是说,当初的薛家?”姜绪有些发怔。
“对。”薛执宜道:“傅泠临死前承认了,爹娘是他们所害,因为我的命格与他们的女儿相似,可以给薛家挡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姜绪竟一时笑了,他的掌根撑着额头,似乎觉得这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理由异常可笑。
是啊,仅仅因此就能不顾旁人的生死,就像是他们这些人在权贵眼中不过是予取予求的蝼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有反抗,便如同拂去锦缎上碍眼的灰尘一般,显得那般轻松随意,显得他们的反抗那般不自量力、他们的痛苦那般不值一提。
甚至连薛执宜,似乎都得对薛家施舍的荣华富贵而感恩戴德,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不识好歹。
他们怎可以这般自以为是?将自己视作神明,随意操弄旁人的人生……实在是荒唐又可笑!
不光如此,前世,他们还贪得无厌地偷走姜绪的功名,又杀人灭口。
薛执宜这辈子只庆幸自己的谋算,庆幸这出于怜悯的一念之差,让她今生得以阴差阳错地保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血亲。
“可恨我还没有来得及亲自会一会他们,他们便自己遭了报应。”姜绪恨恨道。
薛执宜却是轻呵了声:“世上哪有那么多报应?”
她费心筹谋的一切,她才是他们的报应。
正当姜绪疑惑这句话中的意味时,院门突然嘎达一响——
薛执宜一愣,收起脸上的悲伤,她打开院门,却见门外竟是扶着门框,摇摇欲坠的薛若妤。
她捂着心口,似是疼得直不起腰来,苍白的脸上更是早已经布满了泪痕。
她……都听到了。
薛执宜没想到薛若妤会在此,几乎是下意识就想搀扶她,却被她惶惶躲开了。
她脚步沉重,兀自走入院中。
却见姜绪起身,面带警惕,连忙上前将二人隔开,对于这个仇人的女儿,他的神色并不算友好。
薛执宜却温声道:“她不会伤害我。”
“阿娘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声音颤着,带着从肺腑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呜咽。
“她说你是她好心收留的弃婴,得知身世后却狠心出卖薛家……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头似乎疼得厉害,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蜷着身子跌坐在的。
面对薛若妤的崩溃,姜绪并无怜悯,反倒更加愤怒:“收留?阿婉有爹娘有手足,她需要谁来收留?害得旁人至亲离散、家破人亡,又怎么有脸说出收留二字?!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说辞?!”
看着痛苦不已的薛若妤,多年的相处让薛执宜做不到全然淡漠,她拉住姜绪:“这些事她不知晓,阿兄,别冲着她。”
薛若妤的身子弓着,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她眼里,她的父母,至少她的母亲是仁善的,连对下人都颇为宽宥,待她也温柔慈爱,从小也是母亲教她,为人得正直良善,她甚至觉得薛家出事都是被人陷害……
如今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她所信任的爹娘,背地里是害人性命的凶手,这让她一时如何接受?
“为什么是这样……”她痴痴问着,不知在问谁。
薛执宜不曾迁怒于她,薛执宜仍记得,在薛家的这些年,薛若妤是为数不多予她真心疼爱的。
见薛若妤如此痛苦,薛执宜也于心不忍,不顾姜绪的阻拦,她想要扶起薛若妤。
可薛若妤却不愿起身,她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薛执宜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自己也有些眼酸。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我不曾怪你,你不必抱歉。”
如果薛若妤是个如傅泠薛振通那般的人倒好了,若是她低劣些,至少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自责而伤及己身。
“手足一场,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会不是我妹妹呢?”她仔细端详着薛执宜,满目不解。
薛执宜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但声音还是难免带了些哽咽:“我们大抵是缘分浅薄,只够做十几年姐妹吧。”
薛若妤泪流不止:“若是当初不曾发生这些事,你本该在你的亲人身边长大,在十多岁的年纪,以状元郎亲妹的身份,再在华京与我遇见的……一切本该如此的……”
想到这里,她愈发心痛:“可如今……我既不能原谅你,否则便不配为人子,却也不能再恨你,否则便不配为人。”
她求助般看着薛执宜:“我如今不能再恨你,也不配再疼你……我该怎么办呢?”
薛执宜垂眸,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不会恨全然无辜的薛若妤,却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与杀父仇人的女儿亲如姐妹。
江州这件事上,她和霍无忧会想法子帮唐家一把,就当是她还了这么多年薛若妤对她的疼爱。
而往后余生,她们二人,便也只剩下各自安好了。
“能各自安好,就已经很好了。”她道。
薛若妤喃喃:“从一开始,我们本就该各自安好的。”
她这般呆坐了许久,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薛若妤离开时,薛执宜知道,她们二人,此生的缘分算是尽了。
姜绪虽有时因为古板而显得笨嘴拙舌些,但也还是宽慰了她许久。
见她情绪低落,便提议道:“想不想去家里看看?”
薛执宜抬眸:“去慈水?”
姜绪微微一笑:“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