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上的姬无影,垂着头在沙发跟夜冥两人排排坐。
鬓角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原本的面容。
从入梦开始,他的身体就紧绷起来。
腰背挺得笔直不说,就连脚尖的位置都像是被刻意摆正了一样十分规整。
像是被什么人训教着。
........
“九皇子做的不错,请坚持半个时辰,奴婢过会儿来检查。”
小小无影睁开眼,目送那身材肥胖的嬷嬷离开后,抬眼透过头顶的书册看向石山旁的鸟笼。
那是母亲养的鸟儿。
羽毛艳丽的鸟梳理了一下羽毛,抬头看向天空。
它总是会这样。
他不懂为什么。
循着鸟儿的视线抬头。
蓝天白云,景色每一天都一样。
天空只是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姬无影收回视线,平静的目视前方。
为什么练这些规矩,他也不懂。
但母妃要求他做,他就要做好。
2岁半的孩子,刚学会如何稳稳地走路,就日日被奶嬷嬷训教礼仪。
年幼的他,只知道他生活在很华丽很漂亮的宫殿里,只经常听闻他人说着皇帝,皇后,母妃的名字,和自己。
却不知其意。
日复一日的练习,他走路越来越稳,仪态也越来越标准。
四周场景快速变化时,小小无影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周围快速闪过。
黑黑的。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在意,继续走进寝殿内,对着榻上的美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母妃。”
美人模搓着手中巴掌大的玉石,随意点了点下巴,冷漠道:“可能识字了?”
姬无影又鞠了一躬,回道:“儿臣已学得几百字。”
年幼的孩子,远比同龄人成熟的过了头,语气沉稳的叫人心头不忍。
除了榻上的美人。
美人似乎笑了一下,继续叮嘱道:“好好识字,早点在陛下那露露脸,免得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你这么个儿子......哼。”
“是。”
姬无影应声后,退离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偏殿。
他关上门,脱掉鞋子,看着脚上的燎泡,慢慢撕开了足衣。
“还行.....今日倒是没出血。”
他像是早已习惯,用有些奶乎乎的声音念叨了一句。
接着熟练的用新布擦掉泡里的脓水,换上了新的袜子。
处理好伤口,他才叫来奴才,把东西带出去。
2岁半的孩子,尽管生活在皇宫,也没有被贴身伺候。
奴才的作用,是辅助他的生活,而不是替他生活。
自立自强,才能在父皇面前讨欢喜。
这是母妃说过的话。
所有人都记住了,包括他。
尽管他都忘记上一次见到父皇是什么时候,父皇到底长什么样。
为什么要讨那人的欢心,他不懂。
但是母妃说的话,他要听,要做。
第二天,他睁开眼后,发现书房里多了几副生面孔。
这些是新的老师,是母妃知晓他能识字后,新找来的老师。
琴棋书画,兵法政论。
别的皇子4岁半才接触的东西,他2岁半就开始学习。
最开始他学的很慢,因为东西太多,太杂乱。
哪怕老师们刻意放慢进度,可对他来说却还是晦涩难懂。
2岁半,根本理解不了太复杂的理论知识。
能够坐在板凳上几个时辰不动的,已经是毅力、耐性极强的孩子了。
可那美人却不满足于此。
周围环境变化后,姬无影发现自己跪坐在母妃脚下。
榻上的美人,厉声呵斥着他:“能识字为什么不能懂?既然天资聪慧,就该好好学,好好懂,你若是这般愚钝,不能超过其他皇子,陛下如何记得来这梅花殿,如何能多看本宫一眼!?”
“母妃息怒。”
姬无影垂下头,神色淡然。
2岁半的年纪,已经懂得了察言观色。
哪怕他都不理解母妃为何生气,为何要超过其他的皇子。
稚子乖顺的模样,并没有让美人消火,反而瞧着他跟那人一模一样冷心冷情,仿佛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神色。
心头怒火逐渐爆发了出来。
“戒尺给本宫拿来!!”
听到这话,小小的姬无影,乖顺的抬起了双手举过头顶。
他知道,母妃要责罚他了。
哪怕他不懂,为什么。
大宫女彩儿不忍的看了他一眼,躬身快步取来半米长的戒尺。
成年学子的课堂里,总是会见到这东西,那些成年学子最是害怕打手心。
打了手心,便会影响写字,功课做得不足,又要继续受罚。
稚子也怕,但他要忍耐,忍下。
美人拿过厚厚的竹制戒尺,毫不犹豫狠狠打了下去。
孩子的掌心本该稚嫩柔软,可上面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但茧子不够厚,打在肉上,依旧疼的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可他一声不吭,沉默忍受着责罚,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
因为母妃说过,心性坚韧的孩子,才能讨父皇的欢心。
哪怕他已经不记得父皇是何模样了。
只是那双圆溜溜微垂的桃花眼,眼底泛起了一丝莹润的红。
若他真的撒泼打滚,或许美人会犹豫,会放过他。
可如此倔强,又如此坚强的姿态。
美人越看,动作越发狠厉无情。
恨不能把他的手给打断。
手心疼的厉害,姬无影耳边似乎听到母妃念叨着父皇,还说了些什么话。
可他听不大清,戒尺入肉的声音太吵了。
寝殿内女人发疯的怒吼,戒尺一声声入耳。
吵吵闹闹的声音惊得桌上笼子里的鸟儿,忍不住扑腾起了翅膀,焦躁的来回踱步。
可缓了几秒,似乎想起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鸟儿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它转过头,缓慢的在木棍上踱步,视线一直看向窗外的天空。
姬无影余光瞥见它的动作,也侧头扫了一眼窗外。
外面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不懂那鸟儿到底在看什么。
“你可知错!!”美人尖利的声音,刺的耳膜嗡嗡作响。
姬无影回过神,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掌心,微微颔首恭敬道:“儿臣不知。”
他高举着手,手心已经被打的泛起一层水泡,水泡破了皮流出脓水。
脓水刺痛灼烧着肉,痛感不断又被戒尺压下,产生新的疼痛。
他已经疼到手心的肉,麻木到没有了感觉。
只是皮肉之下的骨头,却越发隐隐作痛,甚至愈演愈烈到顺着手传到了手腕,传到了心头。
疼的他背脊湿了一片。
他确实不知道错在哪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他为什么要认错?
小小的姬无影看着掌心模糊一片,心里想着。
这样能打死人吗?
2岁半的稚子不懂得隐藏情绪。
美人瞧见他始终嘴硬不肯服软,又开始走神,那血泡也好像完全不疼不痒。
没能从孩子身上纾解自己的负面情绪,她气的把干脆戒尺狠狠甩到了地上。
她转头又对宫女吩咐道:“给九皇子禁足3天,让他好好反省!”
姬无影沉默的站起身,在宫女的带领下,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这次受伤的很重,他成功第一次见到了宫里的太医。
那老太医瞧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一边皱眉苦思,唉声叹气好半天,一边给他处理好了伤口。
“九皇子可莫要碰水,老夫会跟娘娘叮嘱,好生叫人伺候着。”
哪怕他还小,但老太医还是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多谢太医。”
姬无影举着两个宝成蟹钳一样的手,行了一礼。
老太爷最后看了一眼这萝卜头一样的小皇子,叹息着离开了。
自这日起,姬无影三日没离开过寝殿。
他会站在窗前看着大宫女彩儿拎着鸟笼遛弯,看着母妃去御花园赏花的背影,看着奴才们匆匆而过。
耳边时不时有几个声音,好像念叨着‘最毒妇人心!’‘毒妇!该死的毒妇!’之类的话。
有时候还会有两三个黑影快速在角落里闪过。
他观察了三天,却没发现任何人。
或许是守在宫里的暗卫。
他没当回事。
三日过后,周遭场景变化。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书房,老师们正埋头给他布置课业。
“今日陛下会来,九皇子可背下了昨日的那篇策论?说不准陛下会校考。”
一位老师抬起头询问道。
姬无影神色恍惚了一下,慢慢点头:“无影....背下了。”
话音落下后,周遭的场景再次变换,他又跪在了母妃的脚边。
只不过旁边多了一双金丝勾线十分尊贵的靴子。
“儿臣....见过父皇。”
姬无影压下了抬头去认清来人的动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不错,年纪尚小便如此沉稳,梅儿教导有方了,老九可要好好学习,将来辅佐太子处理朝政,知道么。”
“儿臣遵命。”
一句话,含沙射影打消了美人不切实际的期盼,定下了孩子未来的命运。
偏偏3岁孩童不知其意。
他只看到母妃袖中的手,攥得很紧。
自这一天起,周遭场景变化的很快,像是每一天都在重复。
每天上课学习识字,晚上睡觉。
场景又一次变化后,身边快速闪过了三个黑影。
姬无影甩了甩头,继续凝神看着靶子。
他已经五岁,最近又被安排了骑马射箭的功课。
此时他站得笔直,手握弓弩,慢慢松开了手。
箭矢飞出去的瞬间,他似乎听到身后老师对父母赞叹的说了一句:“九皇子天生就适合手握兵刃,梅妃娘娘可有兴趣让九皇子入军营?”
身后人聊了起来,姬无影没听。
他看着正中靶心的箭羽,又扭头看向旁边拎着鸟的彩儿。
小鸟的羽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脱落了几片,彩儿有些愁眉不展。
姬无影远远观望,没有靠近。
那是属于母亲的鸟,他从没见过那只鸟离开鸟笼。
它似乎天生就活在笼子里,天生就该供人赏玩。
姬无影视线扫过那翅膀顶端被剪断的地方,又顺着那双黑豆眼抬起了头。
鸟很喜欢看天空。
明明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伴随着鸟儿清脆的叫声,周遭的场景再次变换,他又看到了那几个黑影互相追逐。
但其中一个,他下意识觉得有些熟悉。
可细细去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对了。
今天父皇要来。
念头刚起,身后大门被推开,他跟着宫人来到母亲殿内。
来的不只是父皇,还有一个目光如炬,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此子便是朕的第九子,林兄瞧瞧可能把他培养成为我皇家的一把刀?”
姬无影感受到了父皇语气中的冰冷,以及一种很奇怪的喜悦。
他抬起头看向母妃,母妃似乎哭了,他又看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细细观察着他,又上前捏了捏他的手掌,脚腕,胯骨,后背。
男人奇怪的举动,引起了姬无影的注意。
不过殿内很安静,他看了一会觉得无趣,下意识又走神,侧目看向母妃身后的彩儿。
彩儿正在给鸟喂食,鸟儿只吃了两口,便继续看着窗外的天空。
他也习惯性的顺着对方视线看向窗外。
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举动,被两个男人瞧了个清楚。
下一秒。
他就见到那面容普通,眼神目光如炬带着狠辣的中年人,打开了鸟笼。
姬无影眼睛微微瞪大,看着对方把那鸟抓在了手中。
他下意识看向彩儿,彩儿不敢动,他又看向母妃。
母妃哭的专注,也好似不在意养了五年的鸟,会被对方如何对待。
鸟儿被陌生人抓住,发出一道惊恐的叫声。
姬无影回过神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
他就看到男人大手猛然收紧,鸟的身形瞬间挤压成扭曲的形状,连最后一丝惨叫都没能发出来。
鸟儿往日吵闹的鸟喙,落下几滴刺目的血。
那双往日里总是亮晶晶的豆子眼,渐渐失去了光芒。
它细长的脖子耷拉在一边,似乎在临死前,还想最后看一眼窗外。
可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次,姬无影没有看向窗外。
他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大脑嗡嗡作响,呼吸无意识急促起来。
从没有过的怒火从心头升起,逐渐燃烧了他的理智。
他忘了母妃在这,忘了父皇也在这,他眼里只剩下那个中年人。
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捏起拳头狠狠挥出。
男孩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泪,有怒火,唯独没有孩子该有的委屈,孩子该有的惧怕。
他眼中只有令人胆寒的狠辣之色,以及冰冷到几乎失去了感情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