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生离总比死别好
山,依然是山,要碧绿起来的时候依然碧绿起来,要孤寒下去的时候依然孤寒下去;水,依然是水,要奔腾欢笑的时候依然奔腾欢笑,要静泣默哀的时候依然静泣默哀。山水净守规律,不为谁的到来而动容,也不为谁的离去而变态。
生者匆匆,逝者沉寂;或欢喜而来,欢笑而去;或欢笑而来,悲泣而去;或悲戚而来,喜泣而去;双那的土地承载着匆匆过客,由来只有热衷于眷恋着她的主人和宾朋,但却不做过拉甩死留反主怨客的勾当。
梁华从法院出来,心情很是不错,脸上写满阳光。她想自己没有铁的证据,居然也能打赢这场离婚官司案,可见自己的手段非凡,不但把婚给离了,还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两个女儿,这下她可又一次为母亲了却了最后的一番心愿。她满面春风地走出法院大门,迈着轻快的步伐向着她的梦境走去。
梁华拿着法院离婚判决书,来到凡锋家。过去她对这个家没多大热衷,如今她对这个家更加感到冷漠,没有一丝依恋。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把她的心思从母亲那边拿过来放到凡锋的这个家里来,对这个家她可说是未付出过心血汗水。她回到这个门,就是要带着属于她的两个女儿离开这个家,准备去实现她和母亲韦香的伟大理想呢。
该来的挡不住,要走的留不着。凡锋没有为难梁华,他强忍心中的酸楚,在两个女孩的脸蛋上吻了又吻,对女儿说道:“别哭,爸爸永远陪伴在你们的梦乡里,心内存父亲,脑里记兄弟,天涯若毗邻。去吧,听妈妈的话!”然后就直截了当地像买牛买马一样把两个女孩交给了梁华。
梁华如愿以偿,没有辞谢曾经的家婆韦荣,没有正眼再看一回曾经的夫君凡锋,连一个笑容一句多余的话甚至一颗泪珠都懒得留给亲生儿子凡福,就急匆匆地拉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女儿走了。
这是一个泪水淹没的村庄。
这个村庄只有两户人家。除了凡锋,还有另一户是雷家,都是二十年前从龙山搬迁下来到双那屯安置的住户。
先前,双那是壮族人民居住的村庄。因为壮族人说这个村庄紧靠大山脚下,山运龙脉起步回转无力,百几人丁到此定居好几百年,人丁只降不升,年年岁岁家家户户病的病、死的死,整个村庄泪水连连。故而风水凶,不宜人居。二十年前全屯都陆续往一公里外搬走了。
这时适逢山里人往山下大举搬迁的时候。因为山里不通公路。瑶民们碗一块瓢一坑刨山地费尽一年功夫才种出来的几千斤玉米,除了食用,所剩的全部投喂两三头猪,一年半载每头猪才长到百把二百多斤,出栏时每一头猪还要雇请八个壮汉每人100元工钱轮流抬猪慢慢地爬崖过岭下山来。一头猪卖好价时除去800元的抬猪人工费外,不计玉米成本还有两三百元钱到手;卖价不好的注定要赔上几百块钱的抬猪人工费……
山里不通公路,瑶民们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玉米白白地打猪嘴吧穿猪肠而过没有分文收入,就自结地筹钱组织代表到上级政府机关去上访,要求拨款开山修路。可是,山羊一只接着一只地宰杀宴请着有关要员了,羊肠也可绕山几圈了,在山民的望眼欲穿中,公路还是没有半步往山里开来。后来,有一任务实的领导经不起群众的闹腾, 掏钱买来了一只大阉羊美美地招待了所有去闹腾的群众,答应排除一切困难把路给开进山来。一个多月后,钩机开到了山下,开始推土石开路上山。可是一个钟头未到,山下村屯有人嚷嚷: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钩机打道回府了。后来,领导出面,群众协商,达成共识:山外众人同意开路进山,山里民众自愿给出一只大阉羊并自筹人均100元献给山下屯民拜山护龙。山民们的钱筹好了,羊准备好了。这一回山民们可吃了定心丸,认为煮熟的鸭子飞不掉了,开路进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跛脚诗人还作了诗。诗曰:
讨钱讨羊祭神山,
群策群力又伤财;
民脂民膏方为道,
羊血羊肠引路来。
钱收上来了,羊准备好了,诗也作了。可是,找张三,张三推李四,找李四,李四推王五。结果,推来推去,推到了王八蛋的孙子王十蛋,还是找不到开路的主。
这也不能全怪上面领导。上面领导也许真的没有钱拨不了款开路给山民们,山民们可就此望而却步?愚公只一个人,但他挖山不止,最终还能搬走了横阻在村前的大山。而山里人远不止愚公一个,几个村屯上五六百人口,开不了一条七八公里长的环山屯级公路,除了没有愚公的精神与人心不齐外,还有的就是众人煮牛头不熟的病态了。
上面领导不愿拨款开路进山,山民们又不肯自流其汗自开公路自食其力,只得人人袖手旁观,望山哀叹……
没有办法,瑶民们开始一改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常态,悖时成|如今的“人往低处走、水往低处流”,来个人与水同流合污,大举往山下搬迁,于是乎,楼砖屋瓦肆意地吞噬着一片片良田……
凡家和雷家就在这种背景下看中了双那这个人走楼空的村庄,跟两户搬走的壮族人家把房地置换过来,建起了新楼。搬迁下来时全村两户人家人口15人,凡家7人,雷家8人。这两户人家的村庄人口几年来急速下降,如今两户人家总共才有6个人,每户3人。先是雷家的老主人雷大爷过逝,再到凡家五十多岁的主人凡汉病逝;接着是雷家四十多岁的年轻主人雷青阳一命归天,再后来就是雷青阳的两个女儿嫁人。雷青阳的两个女儿嫁人后,不甘寂寞的雷青阳遗孀杨敬琳抽身走人投入他男怀抱。雷家就只有雷青阳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他的两个未满十八岁的儿子三孙奶。如今凡家又走了梁华外加两个女儿,凡家就只剩下凡锋的母亲韦荣、凡锋和他的儿子凡福3个人了。
全村六口人看着梁华拉扯着凡美和凡艳远去,这生离的时刻倒让他们像白纸一样感到很平静。他们谁也没有流泪,谁也没有挽留,因为这几年的死别已经让他们极度惊恐不安,因为这几年的死别使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们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即便是离别,总是还活着,活着好啊!生离总比死别好,为什么在生别的时刻还要流泪呢!
妈妈走了,两个妹妹也不在了。小小的凡福虽然知道在这个村屯流泪毫无意义,但是,面对空旷的大山谷,他还是忍不住大声喊:妈妈,你在哪里?妹妹,你们在哪里?
空旷的大山给他的回应是: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小小的凡福得到的回应不是他想要的,喊累了,他也气愤了:我恨你们!
凡福大喊着,山谷也在大声呼应:我恨你们……
看得真真切切的凡锋偷偷地抹了一把泪,抱起孩子,说:改着另一种喊法吧,喊作我爱你们。来,我们一起喊——
我爱你们!
山谷回应:
我爱你们!
凡福笑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妈妈爱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