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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夜来惊梦。

元嶷猛然从床铺上惊起,他想要向外高喊,却又生生止住。

第几天了?

他伸手去触摸床榻边缘自己刻下痕迹,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细细数了一遍。

三十……已经三十日了……

等到太阳升起来,那就要一个月了吧。

熬过这个月,熬过这个月……

他倏然开始后悔。

高阳王不可靠他不知道吗?可又有谁可靠?他能信任的唯有明达。

明达是他的自幼的伴读,天生的勤勉豁达,那时候景昭王拿下范阳王,分囚太后与他,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都是明达陪着他一道在南宫读书。

可惜能走到皇帝面前的从来都不是他的亲近之人,而是背后有绝对依靠的势力依靠的世家子。

明达纵然是宗室子弟,承袭父爵为一等公,却也在太后专权之下被打发至地方,一直不能完成少时的志向,辅佐身为君王的他。

元嶷不可克制地觉出夜的漫长来。

旧宫空乏,枯朽沉闷,寝殿一侧就设了佛龛供桌,长明灯昼夜不歇,映着佛的金身。

他忽然觉得委屈起来,像个婴儿一样抱膝蜷缩在床榻之上,呜咽起来。

元嶷想到了阿爷死后,阿母死死抱着他,迎着阿爷宠信的外戚高闯的质问,厉声呵斥,身侧是阿母联络入京的宗室大臣,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侍卫死死扣下高闯,千牛刀雪亮,在漫天挥洒的瘗钱之中,有血色迸溅。

“嶷儿是大行皇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他是正统!我为了大周国本不顾生死诞下皇子,不是为了你们这群外戚乱臣图谋窃国的!拿下高贼!!”

阿母将怀里的他扳正,逼他看着高闯被斩首的情形,“看到了吗?阿母为了你可以做到这个地步,阿母会给你铺好所有的路!尸山血海,你都要坐上去!”

元嶷坐上去了,可他的明堂之内空空荡荡。

他的臣子在哪呢?

甚至有人用谶言判定国母不祥,将亡大周。

元嶷起初是不信的,于是阿爷的皇后,如今的高太后代替阿母而死,高家满门随着外戚大臣和高太后的死分崩离析,在朝官员被流放至北镇戍边,儿女皆没为官奴。

可后来,说着要给他铺路的阿母,立了安家的女儿为皇后还不够,还逼着他早立太子。

阿母重用的宦官和外戚,先后都背叛了他们母子,一次次囚禁他们,觊觎他的皇位。

他们孤儿寡母,人人可欺,阿母为了他开始不断联络朝臣,可联络着联络着,他们却拜倒在阿母裙下。

贤明闻世的范阳王,殷殷劝说自己的范阳王,传说品貌无双,最是清正贤明的范阳王,他仰慕的宗室贤臣,居然也成了阿母的裙下之臣。

说着要给他铺路的阿母,立了安家的女儿为皇后还不够,还逼着他早立太子。

阿母劝说他,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得立为太子,用以巩固皇位,杜绝宗室们倚功造过,觊觎皇位。

那些被邀来给他上课的臣子,又成了东宫的老师。

可元煊一天天在阿母膝下长成了,她被自己从前的老师们不住地夸赞,声势日盛。

元嶷不懂,为什么所有人在他面前总是忍不住叹气,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却可以在夸赞太子之时神采飞扬,似乎看到了大周的希望。

如果元煊是大周冉冉升起的朝日,那他元嶷算什么呢?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这道理谁都明白。

就在那时,綦伯行横空出世,一支精骑碾压了北地不少起义,上书奏请增调中军一同布控大周边境的防线。

元嶷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臣子。

文有明达,武有綦氏,则大周可安。

只需要……只需要太后安心在北宫颐养天年,清除城阳王、郑、严等党羽,自己一定会做回一个有能力的君主。

只需要等,元嶷想,他只需要等。

可时间从未这般漫长过,没有人是他的随从,哪怕是千牛卫,可千牛卫也并非他的死士。

他曾经为元煊被废之后东宫无一人为他说话而暗自庆幸甚至喜悦过。

也许从前那些对元煊的赞美也不过是为了自表功绩而已。

直到最后一刻,崔耀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让元煊向上的台阶。

他不明白,分明自己才是天子。

人人口中说着忠孝之语,可究竟效忠的是谁?

元嶷看不分明,他不明白,不甘心,却又像年幼时一样,根本拿不动那把宝剑。

元煊曾经在金墉城待过一年,元嶷不知道究竟谁是元煊的人,或许都是。

宫人低低询问交谈的声音传来。

“皇上又夜惊哭笑了?”

“皇上疯了好些天了。”

“听说当年清河王被囚,也有人传她疯了,看来被关久了,就是真龙天子也会疯嘛。”

“什么真龙天子,也不过与我们凡夫俗子一般都是人罢了,人都有生老病死,自然也是会疯的。”

元嶷终于痛哭起来,在暗夜里,在无尽的莫测中,想要回到最初最安全的地方。

可这世上哪有最安全的地方。

“我给皇上端安神汤来,叫皇上喝了好生安歇吧。”

一道声音低低响起。

“这么费劲讨好做什么?”

“这些时日他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喊有人要害他,连累我们几多波折,叫他安静下来免得我们宫人也难安寝。”

暗色的身影缓缓走入内室,到了床榻之前。

“陛下,陛下……”

元嶷不肯转过身,甚至往床榻里缩了缩。

他日夜穿着自己唯一的一个软甲,这软甲也并不甚软,甚至硌得他生疼,生怕有人会突然暴起,抽出一把刀剑来。

那暗影却俯身遮住了元嶷为数不多能感知到的光。

“陛下,梁郡公的精兵,已至城外了。”

元嶷心中大喜,一咕噜坐起来,惊疑不定看向了眼前的人。

似乎有些陌生,又似乎有些眼熟。

“陛下,我是长乐王殿下的家仆啊,您忘了吗?”

元嶷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又连忙倾身将人拉住,“明达带着綦家的精骑来了?!就在城外?那他人呢!”

“殿下也惦记着您呐,我听宫人说殿下您惊梦不安,特地熬了汤药,您安歇一晚,明天天一亮,就是您的大日子啦。”

元嶷狐疑地看着他端着的汤药,“既闻此喜讯,我病自愈,何须安神。”

那宫人笑了笑,“明日是一场硬仗,若陛下惊喜过度,一夜未眠,明日可就没劲儿啦。”

元嶷渐渐起了疑心,“你在我面前试药我便喝。”

黑夜里头,帷帐被掀起一半,宫人背着光,叫元嶷看不分明,只能瞧见在黑暗里还亮着的眼眸。

他倏然心头一紧,生出格外的恐慌来。

宫人抬手,似乎要取东西试药,下一瞬间,一只铁手死死抓住了元嶷。

元嶷挣扎了起来,他想要高声呼叫,“来人!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但没有人来。

这些时日元嶷喊过太多次了,但凡有陌生宫人近身侍候,他都会惊呼刺客,要千牛卫拖下去搜查。

正堂的宫人们都只当皇帝又发疯了,彼此看了一眼,都推诿着,等着千牛卫再来查看。

可不知为何,殿外千牛卫也静悄悄的。

里头的呼喊声渐渐变弱,隐约有些含糊不清的叫骂。

远方似乎有些嘈杂的呼叫声。

宫人睡意正浓,抬起眼皮暗骂了一声,冷不丁瞧见了火光。

“哪来的火光。”宫人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在哪!圣体可安!速速带我面圣!”

有人在远处高声喊道。

可惜正堂的宫人听不清,只听得一片嘈杂的交谈声,却没有兵戈之声。

“是火把。”宫人有些疑惑,“可却没有交战的声音,不像是有军队打过来了啊。”

他们这时候都想起来皇帝每日询问的是否有军队攻入洛阳。

“总不能是清河王殿下要见陛下?再不然,又是洛阳城里又闹出什么事儿,老臣们在宫外找皇帝哭了?”

“那怎么也与我们无关。”宫人放下了心。

华丽的帷帐被暴力再度带下,逶迤在黑影的背上。

旧宫自然没有这样的锦帐,这是从洛阳皇宫内迁过来的,元煊极为贴心的几乎将皇帝的寝殿搬了个空,好让元嶷好好清修。

元嶷死死瞪大了眼睛,汤药一入喉咙他就知道那是送命的剧毒,他嘶哑着喉咙,涕泗横流,脸上淌满了汤药,有不小心泼洒的,有他吐出来的,“你……你是个弑君……的叛徒!”

“是谁!!!元煊?还是太后!”

“是太后让你来的!是不是!!!”

他嘶哑地发出了最后的悲鸣,“阿母!!!我是你冒死诞生的元氏血脉啊!!我是大周……大周国本!!!”

黑影不答话,静静地看着皇帝生命一点点流逝。

元嶷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灼烧起来,从前他像是被三只猛兽分别拖住了三条肢体,只有一只手试图整顿朝堂的残废之人,如今他成了铁板上被炙烤的猎物。

他绝望地想到了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元……明达……长乐王……元……元谌……”

他死死睁大了眼睛,非要一个最后的真相,听到了那个黑影回答,“你召回来北地的雁臣,却没想到那是催命的秃鹫。”

“秃鹫会吃干净庞大尸体的腐肉。”

“大周已经腐朽不堪了。”

元嶷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说不出话,胃部剧烈痉挛,整个人因为难受折成了两半,头晕目眩,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着,伸出了手,那只在触手可及的金色锦帐上,沾上污秽的血药,写下了绝命一笔。

綦。

暗影无声地笑了。

殿门倏然被打开,宫人们抬头看见黑压压的将士,慌忙从角落跑入内室。

“皇上!!”

“明岐!!!”

“陛下!!!”

元谌转头与甲胄加身的穆望对视一眼,高声道,“陛下!金墉城驻守的中军知晓我们进京勤王,纷倒戈,不与我们对战,反倒已大开城门迎接我们,您是民心所归!我们来接您回宫了!”

帷帐静默地垂坠了下去,沉入漆黑冷硬的大地之中。

冷月无声。

綦伯行有些不耐,大步走入内殿。

瑟瑟发抖的宫人看着那金帷帐上写的綦字,不知生出了什么勇气,用力拽了下来,藏在了身后,转头看向了綦伯行。

“陛下……陛下……惊惧崩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