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不甘,身心俱疲,心灰意冷。
看着盐池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一片热闹景象,望着远去的解州城墙,王伦无尽的不甘和痛心,换来一声叹息。
壮志未酬身先殒,长使英雄泪满襟。
诸葛孔明北顾中原无力,流下不甘和心酸之泪,今日他遭此劫难,才更加理解了先贤心中的那份无奈和痛苦。
年过四十,漂泊半生,穷困潦倒,志节犹存,壁上龙泉,夜夜为谁而鸣?
幸得王松赏识,奔赴河东,安民垦殖,恢复解盐,王师北指,河东南部百废始兴,假以时日,便能呈现河东旧日繁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晴天霹雳,忠义军折戟府州,万余将士命丧黄泉,王松也……
王伦眼中痛苦之色呈现。他想跳入这白茫茫的盐池中,了此残生,可是他又不甘,这些未竟之事,难道就此作罢?
王松一死,他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只看今日手上的镣铐,他便知道,自己的这一辈子,完了。
营田、屯田、垦殖、难民,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盐池上的盐丁都是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惊讶地看着这位受人敬重的父母官,不知他遭了何等灾难,竟然要锒铛下狱。
“王副使,你珍重!”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盐池边的数万盐丁,满满跪了一地。
如果说河东百姓只知王松不知朝廷,解州百姓则是只知王伦不知朝廷。王伦活民无数,恢复解盐,解州百姓无人不敬仰这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押解王伦的禁军吓了一跳,个个面色凝重,举起了手里的刀枪,如临大敌。
“王副使犯了什么罪?快放了他!”
“放了王副使!”
十几个桀骜之徒纷纷向前,盐丁们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义愤填膺,开始向王伦的身边聚拢。
黑压压的人群围过来,禁军们脸色煞白,步步后退,盐丁们则是步步紧逼,一些禁军手中的刀枪,都被盐丁们夺了下来。
“各位父老乡亲,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这与我等无关啊!”
“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抓捕王副使,那是朝廷的旨意,真的和我等无关!”
禁军将领神色惊惶,赶紧跳下马来,快步到了王伦的旁边。
“王公,小人也是奉命行事,麻烦你劝退百姓。否则闹出事端,大军前来,那可就是血流成河,你快说说话吧!”
禁军将领扶着王伦上了马,王伦清了一下嗓子,大声喊道。
“各位乡亲,盐丁兄弟们,大家都稍安勿躁,后退几步,不要冲动,更不要闹事!”
人群安静了下来,盐丁们退后了几步,手中的刀枪却是没有还回。
“王副使,朝廷为什么要抓你,是不是奸臣作祟?”
张二站在人群的前排,大声说道。
大家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王伦这一去,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大家听我说,朝廷只是让我回京城,禀明事情的缘由,并不是要杀要关。大家放心,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朝廷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
“我们才不信那什么狗屁朝廷!”
一个五大三粗的盐丁大声喊道:
“朝廷奸臣当道,除了害人,从不会把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放在心上! 今天必须放了王副使,否则大家同归于尽!”
有人更是在人群中大声喊道。
“杀了这些狗腿子,救回王副使!”
人头攒动,气势汹汹,盐丁们又向前涌来,这一次,他们挺起了手里的刀枪,眼神也变得凶狠。
王伦看情势严峻,心急如焚。真要闹起来,来个杀官抢人,到时朝廷派发大军到此,真的就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
这些禁军打仗不行,但是欺负起老百姓,那可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把你的刀给我!”
王伦对禁军将领喊了一声。
禁军将领懵懵懂懂,王伦怒声呵斥道:
“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禁军将领赶紧把刀递了上去,王伦接过刀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全都给我后退,不然今日我就死此地!”
汹涌的人潮立刻停止,变得寂静无声,盐丁们开始向后退去,只留下中间神色惊惶的一群禁军。
“把刀都扔到地上,都往后退!”
王伦厉声喝道,看到盐丁们扔下了手中的刀枪,退后了十几步,这才大声喊了起来。
“大家都听好了,本官只是回去说明缘由,并无大碍。你们要是再闹事,本官今天就死在这里! 从今以后,盐池也会被封,大家都没有饭吃。你们都听好了吗?”
盐丁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让开出一条路来。
禁军们心惊肉跳,各自抓起自己的刀枪,簇拥着王伦,向前而去。
“王副使,一路珍重!”
盐丁们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
王伦眼含热泪,终于不再回头。
众人走出数里外,这才纷纷安定了下来。
“这一群刁民,真是目无王法。王伦,是不是你指使……”
“啊!”
一个军士如释重负,刚冒出一句话,话还没有说完,身旁的禁军将领狠狠就是一鞭。
军士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是刁民,你狗日的脑袋早掉了! 赶紧闭上你的狗嘴,要是再听到你对王公粗言秽语,我砍了你的狗头!”
将领的脸色铁青,眼神中带着一丝狰狞。
“多谢将军了!”
王伦微微点了一下头,以示感激。
人行正道,公道自在人心。
众人行了一天,傍晚时分,众人抬起头来,前方的驿站赫然在目。
众人进了驿站,看到院中一名坐在石凳上,身穿囚衣、精神萎靡的男子,王伦惊异地叫了起来。
“张横兄弟!”
他不由得心中一沉。看来自己是要和张横一起押解入京,同病相怜了。
难道说,忠义军真的要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黄河南岸,河南府,河阳驿馆门外,陈东和欧阳澈驻足北望,神色颇为不安。
终于,一队人马出现在了驿道的尽头,随着这队人马愈来愈近,陈东看的清楚,人群中,两个身穿白衣,发髻散乱,面容憔悴的男子,正是张横和王伦。
“张将军,王公……”
陈东迎上前去,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押解的公人倒是知趣,一些人进了驿馆,剩下几个人则是在驿馆外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
“陈公,欧阳公,你二人如何会在此地?”
相对于陈东、欧阳澈二人的伤感,王伦和张横倒是坦然的多。
“王相公战死,宣抚司就此作罢,我二人在太原府无所事事,也被招回京城。”
欧阳澈叹息道:“我二人也是无意中听驿馆的官员说,你二人也要被押解回京,让我二人在此等候。想不到我兄弟四人,今日竟以如此身份见面,殊为可笑啊!”
陈东摇摇头道:“二位兄弟,咱们先进去,坐下叙话。”
一壶老酒,两份小菜,酒过三巡,四个人的话匣子便打了开来。
“王相公前脚带兵刚离开太原城,皇太子就和一众大臣后脚赶到。王相公在外苦战,太原城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派出增援。我和欧阳兄轮番上书,却始终被拒之门外。奸臣作祟,忠魂难安啊!”
陈东喝下一杯热酒,口中却都是苦涩。
府州之战,张叔夜、张俊、秦桧等人因王松私自出兵增援,而拒绝增兵。岂不知府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没有王松星夜兼程,府州折家,恐怕早已经荡然无存了。
前有折可求龟缩城中,后有太原城张叔夜等人拒不发兵增援,若没有忠义社的兄弟们冒死救援,府州忠义军已经是全军覆没了。
“王相公啊王相公,你一片赤子之心,不畏艰险,千里救援,又怎知人心险恶,世风不古。你独自去了,留下兄弟我一个,你好狠心啊!”
张横一杯酒下肚,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张将军,你节哀顺变。”
欧阳澈夺过了张横手中的酒杯,看着失魂落魄,闷头饮酒的王伦,摇摇头道:
“王相公一死,抗金大业就要戛然而止,功亏一篑吗?二位兄弟,天日昭昭,你二人要秉承王相公的遗志,继续抗击番贼。千万不可灰心丧气啊!”
王松战死,马扩遁去,忠义军被朝廷全面接管。不过在陈东、欧阳澈看来,朝廷君臣之间,文武大臣之间,文臣之间,武臣之间,官军和义军之间,各种势力相互矛盾、相互倾轧。忠义军处于其中,难免会被同化,泯然众人矣。
忠义军的这些将领,也势必会迎来调整,想要如王松在般逍遥自在,恐怕是痴人说梦。调整之下,众将必然会斗志缺失。
将无斗志,士无战心,女真铁骑纵横天下,谁又能与之抗衡?
陈东不由得长叹一声,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王相公,你这一去,可是要了众兄弟的命啊!”
欧阳澈愤然站了起来,大声道:“陈公,等到了汴梁城,我一定要上书,除了为忠义军的兄弟们讨回公道,也要弹劾朝中的这些庸臣。耿南仲、唐恪、王时庸、徐秉仁、秦桧,这些个尸位素餐之辈,又有何面目,列于煌煌士大夫之列?”
“欧阳兄所言甚是。”
陈东也站了起来,肃拜道:“欧阳兄,我和你一起上书。即便是头破血流,也要为忠义军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二人相视而笑,旁边的王伦却是暗暗叹息。
朝堂之上,尽是寡廉鲜耻、见风使舵之徒,二公刚直,位卑权轻,又何以撼动朝堂之根本!
张横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凄然。
“王相公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朝中大臣不安抚众军,反而痛下杀手,株连蔓引。没有这样的朝廷,那有这样的臣子!王相公是瞎了眼,信错了人,咎由自取!”
众人都是一惊。陈东看了看远处的军士,幸亏无人注意。
“王相公,你先去了,让兄弟们何以独活啊! 你若是听兄弟们的话,黄袍加身,董平哪里会死,又哪会有今日的事端? 王相公,你好蠢啊! 你顾及君臣之意,却辜负了众兄弟和天下百姓! 你为何不听……”
张横的痛哭流涕,自言自语,让旁边的众人都是大惊失色。欧阳澈赶紧上前,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的疯言疯语。
“张横,你再说下去,咱们不但人头不保,忠义军也就真垮了!”
几人对望一眼,都是心惊肉跳,纷纷起身,把张横拉离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