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心中暗自思量,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要比担任宣抚使,好上许多。
河北两路直面金人压力,宣抚使所要面对的压力,要比宣抚副使大得多。从这方面来说,宣抚副使似乎选择性更大一些,兵败可以推诿、顺势上位,获胜则可以同领封赏,恩泽惠及。
刘光世,这位历史上的逃跑将军,虽和岳飞,韩世忠,张俊被称为“中兴四将”之一,但因其“御军姑息,无克复志”,而饱受诟病。
后人都认为刘光世只是一庸将,毫不足道,“中兴四将”的另外一位,应该是历史上大败金兀术的刘锜。
此时的“刘武穆”刘锜,还没有历史上的机遇,还在陕西和其兄长刘锡一起,协助其兄执掌西军,此时只不过是军中的低级将领而已。
张俊由河东路的观察使,代都统,正式擢升为河东路忠义军都统,河东路宣抚副使,可谓是出人头地,确确实实实现了人生的逆袭。
时移世易,靖康之耻没有发生,历史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偏移,历史上的“中兴四将”现在境况不一,赵构没有登基,秦桧也没有成为一代奸相,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松,以及陕北府州杨家沟将一万多忠义军士将士、冰天雪地里的尸体,早已经被殿中的这些掌权者,忘了个干干净净。
煌煌士大夫锦衣玉食,良田万顷,妻妾成群,高权在握,却容不得一个忠心报国、生死不顾、对金人屡战屡胜的武人,即便是这人已经身死,众人还是不肯放过。
武夫掌兵,营田屯田,不仅破坏了大宋以文治武的基本国策,也影响了这些士大夫的基本利益。
王松若是欣赏到了大殿中此刻一幕,肯定会心寒到骨子里去。自己忠心为国、保护百姓,同样庇护的,却是这样一群大地主的利益。
此刻的李纲和耿南仲等人,低声话语,谈笑风生。无论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无论是清流还是浊流,此刻大家一致的敌人,就是武人王松。
现在王松已逝,他所有的努力和战果当然要全盘接收,而且要光明正大的接受,以免惹人非议。
而在这些士大夫的心里,弹劾、参议王松,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无论王松是否保护了朝廷、保护了百姓、杀退了金人,只要王松掌握了军权,就一定会被他们弹劾、攻击,至死方休。
无论士大夫们如何损兵折将、一击即溃、丢土舍民,无论他们如何作死,坑害朝廷和百姓,朝廷也不会对他们怎样,最多是解职削官而已,还不是照样风花雪月,诗酒年华。
看见天子眉头一皱,耿南仲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恪赶紧上前,大声奏道:“陛下,御史台参奏的王松,以及忠义军中原来和王松牵扯,罪责在身的官员,该如何处置,请陛下决断。”
赵桓看了一下奏折,点头道:“宰执们有什么章程吗?”
唐恪和耿南仲对望一眼,唐恪上前奏道:“陛下,臣等以为御史台所奏属实。臣等奏请夺去王松追谥,其余相关人等追加罪责。请陛下准奏。”
赵桓轻轻点头道:“王松的追谥晋王、知枢密院事、太子太傅均予以剥夺。谥号“武穆”改为“忠缪”。至于王伦、张横等一干罪责官员,酌情严惩,以正军法。从陕西提刑司另派专人接替王伦,主管解盐司。张横的位置由军中将士接任。至于王松原来的两河、陕西宣抚使就地免去,幕府幕僚全部解散,留地方上听用!”
耿南仲一愣,“忠缪”这个谥号,并不是原来议定的“缪丑”。
缪丑乃荒谬、丑恶之意,而“忠缪”则是忠于其国,拙于其身,这样说起来,王松还是大宋朝廷的忠臣。
还不等耿南仲说话,李纲已经上前躬身急道:“陛下,王松世之枭雄,居心叵测,难负盛名。臣奏请陛下撤其“忠缪”谥号,改为“缪丑”,陛下圣裁。”
赵桓眉头一皱,沉声道:“金人在陕西死伤惨重,金主完颜吴乞买睚眦必报,必不肯善罢甘休。陕西各路,两河之路要加紧备战,不可懈怠,已备金兵再度南下。”
“至于王松的谥号,朕意已定,不必再议。大敌当前,区区一个谥号,果真如此重要? 李纲,你不要太过入魔了。听说你有两个子侄被王松砍了脑袋,你是不是有挟私报复,公报私仇之嫌啊?”
李纲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还要上前争辩,耿南仲已经走了出来。
“陛下,李府尹清正廉明,忠心可鉴,决不会为私图而假以公权。王松跋扈,武臣掌握重兵,背祖宗遗训,李府尹只是一时心切,还望陛下原宥。”
赵桓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拂袖坐在了椅子上,冷声笑了起来。
““缪丑”,只怕大殿中有些人驾鹤西游以后,能得此谥号。你们谁是忠心,谁是私心,朕都看在眼里。就不要吹毛求疵,当众出丑了!”
耿南仲心惊肉跳,李纲脸色通红,还要上前自证清白,一旁的宗泽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了众人身前。
“陛下,王松手下河北众将,都是骁勇善战,忠心为国之人,只不过受了王松的蛊惑。如今大战在即,臣恳请陛下,让这些将领在臣麾下效力,戴罪立功。请陛下恩准。”
王松纵有千般不是,若没有他训练出来的虎狼之师,这两河、陕西之地不知已经糜烂成什么样子,汴梁城能否保住,尚未可知。
一群士大夫在朝堂之上,不思如何替朝廷分忧,不思如何安抚百姓,为了毁坏为国牺牲的重臣名节,竟然如此百般诋毁,恶意中伤,实在是无耻至极!
新任的河北宣抚副使张浚站得出来,上前奏道:“陛下,宗相所言甚是。王松麾下的河北忠义军指挥使岳飞,原来就在宗相麾下效力,其背上刻有“尽忠报国”四字,乃是忠孝节义之人。其余的将领,大多都是岳飞的同乡。让他们在宗相麾下效力,戴罪立功,也给他们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还请陛下圣断。”
赵桓脸色缓和了许多,这才是忠君报国之道。
整天对着一个死人的名节抓着不放,喋喋不休,争的面红耳赤,若泼妇骂街,那里还有一点士大夫的风范。
宇文虚中看皇帝脸色缓和,赶紧上前道:“启奏陛下,宗老公相为国为民,忠心可鉴,臣附议,让河北忠义军原来的将领在宗老公相麾下建功立业,请陛下恩准。”
赵桓点点头赞道:“还是宗卿家忠勇! 张卿家和宗相所言甚得朕心。朕允了,忠义军河北诸将都在宗老公相的麾下效力。宗卿家年近七旬,老当益壮,宜保重身体,多为朝廷分忧吧。”
宗泽一颗心放下,和张浚一起上前肃拜道:“陛下英明。”
赵桓阻止了欲言又止的诸臣,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各位卿家,王松已死,忠义军改为神武军,正式纳入枢密院,归于朝廷治下。如今西路金人虽然势弱,东路金人却很有可能再次挥兵南下,犯我河北、京东各路。各位卿家要一心为公,报效朝廷,勤于政事,尽忠报国。”
殿中各怀心思的诸臣一起拜道:“谨遵陛下教诲。”
耿南仲走出大殿,脸色煞白,走路踉踉跄跄,身后的唐恪赶紧扶住。
“老相公,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身体有样?”
耿南仲摇了摇头,轻声道:“君心难测,君心难测啊!”
唐恪也是默然。今日大殿之上,君王的冷言冷语,让人毛骨悚然。
“伴君如伴虎,你我各自珍重吧。”
耿南仲摇了摇头,正要离开,一旁的宦官过来,低声说道。
“耿相公,唐相公,郓王殿下请你二人府中一叙。”
宗泽走出大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可是比行军打仗难多了。
说起来,王松也是够不幸的,一个为国捐躯,杀的金人闻风丧胆、寡妇满部落的战神,竟然在死后,落了个如此的下场。
“王松,王松,若是你还健在,金贼怎会如此猖狂?”
宗泽回到驿馆,想起王松的遭遇,各地的战事,山河飘零,民不聊生,不由得愁上心头,几杯热酒下肚,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
“爹,你不是被任为河北宣抚使吗,怎么在这里喝闷酒,到底所为何事?”
宗颖走进房来,看到老父满脸愁容,上前夺下了酒杯。
“外有大兵压境,内有奸臣当道,国家危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
宗泽摇了摇花白的脑袋,痛心道:“士大夫寡廉鲜耻,公心私用,连梁溪先生也不能免俗。我朝之弊端大矣。”
宗颖苦笑道:“孩儿今日到金明园中散心,所遇百姓,人人怒骂朝廷奸臣当道,闭塞圣听,个个为王相公之死叫屈。公道自在人心,你就不必愤慨了。”
“百姓爱戴王松,反而给了士大夫们攻拮他的借口。”
宗泽幽幽道:“有人奏明官家,说百姓心中只有王松而无天子,只有忠义军而无大宋朝廷。“忠谬”之谥号尚不能平息百官之怒,非要“谬丑”以泄其愤。”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沉声道:“赶快收拾一下,明日拜别官家,尽早到河北赴任。这汴梁城,为父一刻也不想待了!”
“父亲,郓王、康王,还有两府的官员,可都是下了名帖过来,邀请父亲赴宴。咱们若是就此离去,恐怕……”
“没有恐怕!”
宗泽沉下脸来,打断了儿子的话。
“为父已年近七旬,岂会在乎这些非议。时世艰难,军务紧急,忠义军军心未定,前方嗷嗷待哺之百姓何止千万,为父哪有心思在这蹉跎,喝这劳什子的花酒!”
王松战死,河北忠义军群龙无首,万一引起哗变,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是河北宣抚使,又不是节度使、制置使,请他吃的哪门子的闲饭,他又有何必要去!
“你去告诉张浚,让他在京城多留些时间,处理诸般应酬。”
宗颖匆匆离去,宗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眉间的愁色,始终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