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河水滔滔,眼看着船只越行越远,一艘艘大船上,无数的男女脑袋钻了出来,向着模模糊糊的东京城墙望去。
有人终于淌下了热泪,男女的抽泣声响起一片,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嚎啕大哭,涕泪交加。
许多人都知道,东京城的繁华与风流,往昔的醉生梦死、轻裘骏马,诗酒年华,矾楼轻舞,再也回不来了。
赵宋皇室的孝子贤孙,宽袍大袖的士大夫,这一刻都是心头黯然,在怀念过去的优柔岁月之时,对前程的未知也是充满担忧。
至于两河京畿水深火热的百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是忘于脑后了。
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父皇,你喝口饮子吧?”
看到赵佶脸色苍白,旁边的赵福金赶紧端起了一碗木犀汤,递了上去。
作为赵佶最喜爱,也最聪明的女儿,她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侍奉好自己的父亲。南下之后,肯定要过一段苦日子,仰仗父亲的时候太多。
赵佶没有接过汤碗,他看着女儿,脸色平静,轻声道:“茂德帝姬,你夫妇离开京城,都带了些何物,能告诉朕吗?”
一句“茂德帝姬”,让赵福金的脸马上红了起来。她支支吾吾地回道:“父皇,孩儿也只带了些随身之物,并无其它。”
赵佶的脸色阴沉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冰冷。
“那鹰是蔡驸马养的吧?听说他家里有上百只各色大小的苍鹰,连鹰奴都有五六十人,这些可是真事?”
赵福金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父亲,女儿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吧……”
“或许是吧。”
赵佶轻轻摇了摇头,平静道:“你真的不清楚吗?”
“孩儿真的不清楚,父亲难道不信孩儿吗?”
赵福金仍然嘴硬。这么多年恃宠而骄,她以为可以糊弄过去,却不知已经赵佶的底线。
“相信你,相信你个鬼!”
赵佶厉声吼了起来,额头青筋暴露。
“都已经要亡国灭种了,还是如此文恬武嬉,醉生梦死。到了建康府,你就和你的驸马去岭南吧。再也不要回来!”
“岭南!”
赵福金面色煞白,喏喏道:“父亲,你不是要让我们夫妇去那种蛮荒之地吧? 父亲开恩啊!”
“滚出去,你这无父无君的东西!”
赵佶勃然变色,怒吼声远远传了出去。
“你夫妇二人,自诩为皇亲国戚,整日里醉生梦死,欺压良善,游猎嬉戏,骄奢淫逸,真是丢进了皇家的脸面。今日国破流离之际,还在这里遮遮掩掩,满口谎言,毫无廉耻之心,真是岂有此理! 你莫不是以为,朕是好欺的吗?”
赵福金惊恐地看着眼前面容狰狞的父亲,这还是往昔那个视自己为掌上明珠,为自己亲自挑选夫婿的慈父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出去,和你的那位夫婿呆在一起?”
赵佶脸色铁青,周围的皇子、公主们,宫人嫔妃们都是目瞪口呆。
王贵妃还想上前劝止,赵佶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她赶紧知趣地退了下去。
赵福金掩面跑了出去。船上一时悄无声息,只剩下船桨破水的“哗哗”声。
“一群混吃等死的蠢货!”
花了半天功夫,赵佶才从盛怒中恢复了过来。他看着南处模模糊糊逝去的东京城,神情恍惚,眼前发黑,心头就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以女真人的能征善战和贪婪凶残,这东京城怕是有生之年、回不来了。
肃穆壮丽的皇宫,熙熙攘攘的大相国寺,繁华热闹的御街,汴水的秋声,金池的夜雨,虽已残破但却依旧秀美的艮岳……
当他步出东京城城门的一霎那,他就已经知道,这一切已经离他远去,这一辈子,他可能是回不来了。
一只又一只的苍鹰飞上了苍空,密密麻麻,布满了天空,好一阵,苍鹰们才飞往四处,消失在空中。
“噗通”的落水声、夹杂着犬吠猫叫声,无数的珍犬异兽们,猫鸟鼠猴,甚至孔雀、金钱豹也有,或是尸体,或是生物,纷纷被扔出了船只,落入了水中。水面上各种动物的尸体和活物到处都是,大的很快就沉下水去,小的淹死后,就漂浮在河面上,晃晃悠悠,随着河水浮动。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只是区区数个时辰,有人就饮酒原形毕露了吧。”
静坐的赵桓睁开了眼睛,眉目中隐有讥讽之色。
“谌儿,外面怎么如此吵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飞鹰?”
赵谌坐在船头,看着已经消失在尽头的东京城,恍然若失。
“爹爹,刚才是太翁训斥四皇姑,然后蔡都尉他们放鹰,其他人扔东西,所以才如此吵闹。”
朱皇后也低声道:“听说蔡驸马和几个皇子把他们养的鹰都放了,总共有两百多只,放了好一阵子才完。还有其他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养的飞禽走兽,游鱼鸡狗,数不胜数,都给扔到河里了。”
“玩物丧志,自取其辱。大宋的好臣子啊!”
赵桓摇了摇头,又依着船舱,眯上了眼睛。
故国已经远去了,昙花一现的金戈铁马梦,也远去了。赵桓紧紧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无言的叹息。
“破奴,朕对不起你啊。”
赵桓眼角湿润,两颗浊泪掉了下来。
“官人,事已如此,就不必难过了。好在咱们一家人待在了一起,也算是团团圆圆了。”
看到丈夫愁眉不解地样子,朱皇后在一旁小心地劝道。
“娘子,只是苦了你了。”
赵桓脸色舒缓了些,夫妻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赵谌却是低声发起了感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东京城、汴河、大宋的百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赵桓夫妻对看了一眼,都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拖后的一艘大船中,黄秠脸色阴沉,赵多福恍若菩萨一般,一张素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侍女递过来一杯清茶给赵多福,黄秠一把夺过,一饮而尽。侍女脸色通红,想要驳斥,赵多福却是拦住了她。
“黄都尉,你也不要整天愁眉苦脸,冲着公主发脾气。朝廷下了和议诏书,你爹爹陷在洺州,谁也没有办法。 ”
黄潜善撤兵出城,一路南下,不知所踪。张浚作为第一批撤出大名府的大宋军队,金兵并未阻拦。黄秠早已经被金人吓破了胆,不敢等候,随军南下,以免自己陷在了大名府城中。
黄秠眼睛一睁,冷声道:“不是你的爹爹,你自然不会忧心。都说皇家无情,我这算是领教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公主,你又何必勉强自己,下嫁于我? ”
赵多福终于开口道:“黄都尉,等到了建康府,你我便解除婚约,从此两不耽误。你想寻找黄老相公,请自便,我绝不会刁难于你。”
黄秠冷笑道:“怪不得公主你守身如玉,不让我动,原来是早有所谋啊。心里面还在想着你的那个王松吧,可惜他已经死了,你盼不到了。”
侍女刚要说话,赵多福用眼光制止了她,清声道: “黄都尉,多说无益,到了建康府,你我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黄秠想说几句狠话,看了看船舱外虎视眈眈,面色不善的几个禁军,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赵多福向河面上看去,晦暗不明,白雾缭绕,有如仙境。
此时,若是有王松相伴,弹琴赋诗,相偎相依,便是人间仙境,这凄惨的南逃之旅也不会这般无味了。
她心里暗暗期盼,等到了江南,讨得自由之身,便可奔赴希望所在了。
“重新换一个!”
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身无寸缕,被从舱房里面抛了出来,浑身青紫,昏迷不醒。
侍卫们赶紧上前,把女子用床单包起来,抬到另外一个房间,随即另外一个年轻的侍女又被送了进去。
里面不时传出男子粗俗的打骂声,女子不堪忍受的低沉的哭泣声,持续不断。
舱房外驻守的卫士们面面相觑,轻轻摇头后,眼光又有各自分开。
终于,在连续送进三个女子之后,过了一阵,里面终于消停了下来。
赵构身穿一件单衣,坐在桌边,抓起桌上的酒壶,一下子灌下了半杯,然后重重地喘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忙前忙后,到了船上,才闲了下来,也终于可以发泄一下了。
眼睛从舱房的窗户看出去,隐隐可以看到斜侧方的一艘大船上,赵楷正在和耿南仲,唐恪等人正坐在一间舱房之中,谈笑自如,意气风发。
赵构站了起来,到了窗前,看着赵楷等人,似有所思。
赵构换了一身衣裳,来到船头,向着河面上张望,到处都是护卫的船只。河上的渔舟商船,看到船头上高高升起的大旗,都是知趣地向两边避开。
看到旁边大船船头上站立的官员,赵构怔了怔,随即笑道:“王渊,怎么是你,你是此次朝廷南迁的护驾将领吗?”
王渊赶紧行礼道:“殿下,臣和刘光世刘相公,苗傅苗相公,都是此次朝廷南迁的护卫。殿下,可有有阵子没见你了。”
运河两岸,良田荒芜,房屋多为倒塌或是烧为灰烬,田野间不时可以看到倒毙的尸体,官道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一派破败景象。
赵构看着两岸的景象,皱眉道:“王统制,你说这两岸,是不是有盗匪山贼,否则如何会有如此多的难民。”
赵构一声“统制”,成功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王渊心里一热,感觉赵构心里还有自己。
“多谢殿下念旧。”
王渊满面笑容道:“前面的斥候来报,说是汴河这一段还算太平,但是到了淮河及楚州一段,则是悍匪李成的势力范围。不过,有我们护卫大军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王渊自视过高。这些江湖上的盗贼,虽然听起来厉害,但不过是土鸡瓦犬,一触即溃。
赵构点点头道:“那这一路上,可就多亏你了。没事的话,上船来饮杯茶,叙叙旧。”
王渊连连点头。赵构笑容满面,告辞回了舱房。
这位王渊,赵构在河北建大元帅府时,此人曾是他的前军统制,二人交情不错。想不到如今,王渊是这趟朝廷南迁的护卫将领了。
也许,此人可以好好利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