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下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越过一个月牙形的青砖箍成的小门,向前走了四五十几步,甄五臣和郭安国在一栋门前有几棵枣树的房屋前停了下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郭帅,燕京的使者又催了。”
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瘦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五臣,大郎,外面的情形如何?”
中年汉子身披一件青色锦袍,头上发髻用一根玉簪插起,长袖飘飘,颇有些魏晋之风。
听到中年汉子的问话,甄五臣心中惊讶,为何郭帅衣着打扮悉如汉人,和几天前的披发左祍,截然不同。
“回郭帅,忠义军右路军杀了海里,占领了古北口,恢复了蓟州和景州。”
甄五臣低声道:“王松部下占了金坡关,岐沟关等地。宋人西路军占了居庸关和得胜口,完颜银术可的儿子彀英也已经丧身。东路军王彦占了古北口,杀了海里。如今燕京城大战一触即发,这就是女真人调咱们去燕京城的原因。”
郭药师的儿子郭安国愤愤然道:“平日里理都不理咱们,一遇到大战,就让咱们去当垫背的,呼来喝去,女真人把咱们当什么,摇尾巴的狗吗?”
郭药师点了点头,眼神转向了远处苍茫的上空。
自从听到宋军北伐的消息以来,郭药师的心中一直就是心乱如麻,坐卧不安。
“三姓家奴”也不是那么好当。他反辽降宋,而后又反宋降金,为金人南下侵宋甘当马前卒,立下汗马功劳,金人并没有像想象中那般豪爽仁义,反而是处处掣肘,事事提防,最后常胜军被杀的杀,逃的逃,郭药师自己成了光杆司令。
要不是完颜宗望死的早,恐怕他也已经成了阶下之囚了。
这些年下来,他也由原来堂堂的燕京留守,到如今成了平州的守将,部下只有两千步卒,骑士百余,和他当年雄兵数万、骑士几千,可谓是天壤之别。
“让我进去,我要见郭药师!都好几天了,他还不出兵,他到底想干什么?”
院外的争吵声传来,郭药师微微一皱眉。
“郭帅,要不我把这厮赶出去,省得这里聒噪!”
甄五臣恼怒不已,当场就要发作。
想当初郭药师千军万马时,这些人一个个毕恭毕敬。现在他们虎落平阳,落了势,这些人竟然敢直呼其名。真是其有此理!
郭药师也是黯然神伤,心灰意冷。
当初投降金人,只为高官厚禄。女真人以权宜用己,其心岂不疑哉。始夺常胜军,继则贬斥自己,不死已是万幸,想要东山再起,除非再次降宋。
宋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们会饶了自己这引狼入室的罪人吗?
只听说过三姓家奴,还没听说过四姓家奴,既然完颜宗弼叫自己去燕京,那就去吧,打不了一死,了此残生。
只是儿子郭安国性情轻燥,没有什么本事,到让郭药师颇为头痛。
“郭药师,你出来。宋军兵临城下,元帅还在燕京城等候,你赶快带兵前去增援。郭药师郭帅,求求你了!”
使者不厌其烦,一直在院墙外面叫着。
“郭帅,让我出去,杀了这鸟人!”
甄五臣大声道:“就凭咱们这两千多兄弟,到了燕京城,就是以卵击石。兀术十几万大军都挡不住,凭什么让咱们去送死?”
“父亲,我马上出去,杀了这厮!”
郭安国怒不可遏,“伧啷”一声拔出刀来,就要冲出门去。
“大郎,稍安勿躁,不要把事情闹大!”
郭药师对满脸不平的郭安国轻声道:“大郎,事到如今,别无良策,你出去把使者请进来,我要和他好好谈谈。”
郭安国插刀入鞘,悻悻出去。
“五臣,如今看来,咱们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大帅,你的意思是……”
甄五臣还有些懵懵懂懂。
郭药师面色铁青,低下了声音。
“五臣,等一会女真人的使者进来时,看我的眼色……”
郭药师话音未落,郭安国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嘴里边大声叫着:“爹,大事不好了!”
甄五臣见郭安国急急忙忙,赶紧问道:“安国,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如此慌张?”
郭安国气喘吁吁,停了一下才大声说道:“爹,五叔,城外有两三千人的女真骑兵,说是兀术的手下,兀术好像受了伤。他让爹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城修整!”
“什么?”
郭药师和甄五臣都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起来。他们还没有去燕京城解围,如何完颜宗弼跑到平州城来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甄五臣慌忙道:“赶紧命令城中,打扫地方,准备饭菜,迎接大军入城!”
“慢着!”
郭安国慌慌张张刚想离开,却被郭药师叫住。
“大郎,你可看清楚了,真的是完颜宗弼?”
郭药师脸色凝重,声音也是压低了许多。
“城外到底有多少金兵,情形如何,你都一一到来。”
郭安国不由得一愣,呆呆地看着父亲。
“爹,女真人大概有两三千人,好像有不少伤兵,队伍散乱。”
过了一会,郭安国才边回忆边说了起来。
“兀术浑身鲜血,好像受了伤,他的部将让爹赶快准备郎中……”
郭药师和甄五臣对望一眼,郭药师沉声说道:“走,去城墙上看一看!”
几个人走了出来,郭安国私下打量了一下,诧异地叫道:“使者呢,使者怎么不见呢?”
“赶紧让郭药师出来,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城墙外,成千的女真骑兵占据了整个荒野,密密麻麻一片。仔细看起来,女真骑士无精打采,许多人满身鲜血,像打了败仗一般。
胡内沙朝着墙上的守军大声喊道:“郭药师,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是,看我进城怎么收拾你!”
城墙上的士兵依然巍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城墙外面。
郭药师治兵自有他的一套,要不然当年连完颜宗望的部下金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看到疾步而来的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军士赶紧单膝下跪,禀道:“郭帅,城外有女真人大兵,足有三千人,请郭帅明示。”
郭药师点点头,向城外看去。
看到大队女真骑兵旗帜不整,刀枪不振,人人风尘满面,许多骑兵更是鲜血淋淋,显然身上有伤在身,郭药师微微冷笑了一声。
看到郭药师出来,冷笑不语,胡内沙勃然大怒,戳指大骂了起来。
“郭药师,你还在城头上充什么大个,赶快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元帅有伤在身,需要进城治伤,赶紧给我开城门!”
郭药师面不改色,冷笑道:“这位将军,请你让元帅回话,让在下辨一下真假,看是不是真的是元帅?”
甄五臣也在一旁大声喊道:“小子,你说是元帅就是元帅? 如果不查明正身,谁知道是不是宋军的细作。万一宋军细作混进了平州城,那岂不是错上加错,如何对得起元帅!”
胡内沙气的满脸通红。郭药师和甄五臣明明认识他,却装模作样,假装不认识。他的爪牙甄五臣更是阴阳怪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胡内沙按住心头的怒火,大声道:“郭帅,请你打开城门,赶紧让我等进去。元帅身上有重伤,千万不可……”
“元帅醒了,元帅醒了!”
卫士惊喜地叫了起来。
胡内沙惊喜地跑过去,来到完颜宗弼的马前。
完颜宗弼虚弱地抬起头,挣扎着说道:“走……快走……去……榆关……”
他完颜氏得罪郭药师太深,要是郭药师趁火打劫,暗下黑手,他完颜宗弼和大军危矣。
“元帅,你的伤势……”
胡内沙迟疑道,不由得有些犹豫。他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只是担心完颜宗弼的伤势。
“快……走!”
完颜宗弼脸色煞白,腰部以下鲜血淋漓,他一转身,又伏在了马背上。
“快走!快走!”
胡内沙惊惶不已,赶紧重新上马,重新吆喝着,带领大军,向西而去。
郭药师面色平静,看着远去的金兵,似有所思。
“郭帅,要是今日杀了兀术这厮,也好拿着他的人头向宋军投诚!”
事已至至此,双方已经撕破脸面,甄五臣跟随郭药师多年,也完全明白了郭药师心里所想。
“五臣,就凭你我手里这点人马,不是兀术的对手。”
郭药师摇头道:“三千女真骑兵,你我兄弟只有两千步卒。况且,完颜宗弼狡诈多变,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刚才在城墙上看得清楚,领兵的确实是完颜宗弼。此人脑子里面的弯弯绕,和他绝对有的一拼。
“郭帅,现在却该如何?”
甄五臣忧心忡忡的话语,却换来郭药师的一声轻笑,他摇摇头说道:“咱们兄弟斗不过完颜宗弼,难道平州海边的驻军,咱们兄弟还斗不过吗?”
平州濡水入海口,驻扎有三千金兵,都是汉儿,以防宋军水师偷袭。
“郭帅是要拿平州海口驻军,作为给宋军的投名状!”
甄五臣的拳头狠狠地捶在城墙上,兴奋地道:“如此这般,总算咱们兄弟有条活路了!”
郭药师点点头道:“自宋军北上,我便已暗中布置,若不是完颜宗弼亲自坐镇燕京城,掣肘太多,我早已投靠了宋军。咱们兄弟,这一辈子杀来杀去,得罪的人太多,造下的罪孽也太多。这一次,不为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只是为了保住咱们的性命!”
“投诚宋军以后,也给这些手下的兄弟们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会带着安国归隐田林,不问世事。”
甄五臣一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郭药师一代枭雄,变幻无常,心思缜密,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足见其心灰意冷,斗志已消。
大宋绍兴元年9月,平州守郭药师杀濡水入海口守将,携其部下共两千余人投宋,宋军随后收复榆关。至此,整个燕山府地,包括入海口,全都归于宋军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