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房百户陆铭带着两名文吏在棚户区来回巡视。
突然多出来一千多人,粮食问题,卫生问题,工作分配,治安问题……哦,治安不会出现问题,毕竟是驯象所的地盘,在整个昌平县,还没有人敢在驯象所面前造次。
总而言之,安置流民的工作十分繁杂,马虎不得。
如今每一项工作,都十分急迫且繁琐,以至于驯象所的日常训练都停了下来,大量的校尉、力士、象奴,包括一部分旗官都被派出来协助安置工作。
户房作为这项大工程的牵头部门,百户陆铭此时已经连续几天脚不沾地。
“我都交代多少遍了,所有人方便必须去厕所,为什么还有人随地大小便?还有,伙食的供应要跟上,不要担心粮食,百姓们吃饱了才有了力气,将来就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荒地,可以纺织更多的棉布,可以开采更多的石料,那些粮食不就赚回来了吗……”
他这边说着,身边的文吏拿着本子一一记下。
“……还有就是,让那些校尉们说话客气一些,不要张口闭口总说人家是流民,是逃难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明百姓,无分你我,人家现在糟了难,妻离子散,来到了这里,你们却还出口伤人,这像话吗?以后这种事定要杜绝,若是让我发现谁的嘴巴改不过来,扣他的月俸!”
陆铭一面说着,一面继续前行,突然,前面传来声音:“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说道:“大胆,你知道这是谁吗?”
“你……你是谁?”
“大胆!这也是你能问的?”
“你们……到底谁啊……”
陆铭立刻转身,向着争吵声的方向走去。
现在人多嘈杂,这种吵闹经常会出现,大多是一些小误会,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些校尉看到陆铭,赶忙退后,纷纷作揖行礼。
而陆铭定睛一看对面的人,却是大吃一惊。
他并没有见过成化皇帝,但是却认得万通!
自从来到驯象所,曾跟着徐承影去过一次北镇府司,当时虽是远远候着,可对于指挥使的相貌却已经熟记在心。
作为锦衣卫的一员,不认识自己的老大怎么能行?
现如今,能让锦衣卫指挥使乖乖护在身旁的,当今天下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而此时,成化皇帝的心情很复杂,这一路溜进来,他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鲜,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流民们的日子,显然比在大兴县看到的要好上千百倍。
“臣锦衣卫驯象千户所户房百户陆铭,恭迎陛下!”
成化皇帝背着手,饶有兴趣地说道:“徐承影呢,怎么没见他?”
陆铭赶忙回道:“徐千户最近忙着安排强化训练,此处暂时由臣代为负责!”
“强化训练?”成化皇帝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训练大象吗?”
“启禀陛下,此番强化训练并非是礼仪训练,而是……军事训练。”
成化皇帝更加疑惑,回头看向万通,问道:“驯象所还有军事任务?”
万通也是一脸疑惑,说道:“没有啊!”
见状,陆铭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自从流民入京,徐千户便召集驯象所高层进行了详尽的研讨,大家一致认为这支蒙古骑兵的动机并非简单的打草谷,他们有着明显的战略意图,现在密云卫主动出击,燕山一带防守空虚,蒙古人很有可能趁机东进!”
成化皇帝笑了笑,说道:“徐承影此番真的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区区千余骑兵,难道还敢攻打京师不成?”
陆铭回道:“徐千户是通过蒙古人的行进路线分析出来的……”
“行了,行了,他就是太想表现自己了!”成化皇帝摆了摆手,说道,“还是说说这里吧,此处安置了多少流民?”
“回陛下,臣刚刚看过册子,截止今日,共安置流民一千六百八十一人!”
成化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卿家对于这些流民,有何感想?”
陆铭稍加思索,说道:“眼下要安置,最难的地方有几处,一是年老者,他们大多已经和亲属失散,而且已经失去劳动力,接下来的生活保障暂时由千户所来承担。再有就是这么多的壮丁,又该怎么分配,臣已经联络了昌平县的商贾,尽力地雇佣人手。剩余的便是分发土地,这里的土地是驯象所的草场,常年荒芜,让他们垦荒,粮种可以由千户所提供,但是农具紧缺,因此,需要铁匠铺加紧赶制一批农具出来……”
这一番侃侃而谈,成化皇帝居然很认真地听了起来。
再回想一下在东街看到的场景,简直是天差地别!
“卿家方才说,叫陆……”
“微臣陆铭,忝为驯象所户房百户!”
“嗯,陆铭!”成化皇帝点头道,“干得不错,还有上午看到的那个……对,叫刘福山的,都很不错,看来,徐承影手底下不乏能人啊!”
陆铭今天是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和皇帝说话,接二连三的夸奖,把他紧张的不行,正要推辞,随即便听到成化皇帝又说道:“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登基了这么多年来,或者说,我大明先皇们,哪一个不是在寻求大治天下的药方呢?可是孜孜追寻了这么多年,这天下何曾大治过?所谓的大治,不过是遇到天灾人祸,给无家可归的流民们喂两口粥水,没有让这赤地千里的地方,饿死太多人,便已算是大治了,可这样的大治又有什么用?”
他越说越激动,甚是感触地道:“这一次,朕算是开了眼界。”
陆铭赶忙说道:“陛下谬赞,这一切都是徐千户的安排,臣只是……代为执行而已!”
成化皇帝叹了口气,感慨道:“此番出巡,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朕实在没想到……我大明的百姓,竟是这般的苦,都说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朕的子民,过的确实这样的日子!朕从前对此漠不关心,现在亲眼所见,才滋生惭愧,若是这天下各州县,都如昌平一般,朕何至于有这样的惭愧和忧虑呢?”
幸好这一次出来的时候没带杨文庆,要不然这位杨大人又要怀疑人生了,昌平县不是顺天府辖下吗?为什么这里的发生的事老夫毫不知情?
天色不早,成化皇帝并没有召徐承影前来,而是匆匆赶回京城。
此番出巡实在是感触良多,甚至,潜移默化之中,连世界观都发生了变化。
以往有些奏疏报上来的时候,很多都是说,我是怎么怎么干的,我已经干的很不错了,你快夸夸我!
大多时候,成化皇帝也都会褒奖一番,可是,如今再看到这样的奏疏,却有了新的想法。
你这里做的不够好,那里还有提升的空间,总而言之,你这个……不行!
或者是说,看问题的眼光比起以往刁钻了许多。
特别是对待顺天府的奏疏,在成化皇帝眼中,现在的顺天府就是一坨翔,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对此,杨文庆很苦恼,为何以前好端端的,会突然变成这样?
还动不动就说什么……要向驯象所学习,老夫混了这么久,你让我向那个新来的千户学习?
这不是开玩笑吗……
无奈之下,杨文庆私下找到首辅万安,当初给你送钱的时候可一分没少,现在出了事,你总要帮着想想办法吧!
万安很不情愿地前来赴约,在他看来,你顺天府在陛下面前已经臭名远扬了,我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可是,没办法,正所谓兔死狐悲,若是徐承影得势,对自己可没什么好处。
杨文庆也没心情客套,直接开门见山:“万阁老,陛下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何处处针对下官?”
万安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杨文庆顿时被噎了回去,又说道:“您倒是帮着下官想想办法!”
万安摇着头说道:“陛下怎么想,怎么做,那是陛下自己决定的!我这个内阁首辅是给陛下分忧的,难道还能左右陛下的言行?”
“您快别这么说,现在下官只能仰仗您了!”
“唉……算了,”万安叹了口气,说道,“再帮你一次,以后自己多长点记性!”
杨文庆赶忙说道:“下官谨听教诲!”
万安又白了他一眼,说道:“在安置流民这件事情上,人家确实做的比你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杨文庆满脸地无奈,只得点头道:“下官知道……”
“若是你打算从这件事情上改变陛下的看法和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只能另辟蹊径!”
“您的意思是……找几个人弹劾他”
万安摇了摇头,道:“徐承影现在是如日中天,若此时找些人去弹劾他,估计起不了什么作用,想要改变陛下的看法,唯有正面击败他!”
杨文庆的眉头拧成一个问号,道:“下官愚钝……”
“你就是够愚钝的!”万安再次摇了摇头,说道,“前段时间,他不是搞了个什么演习,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杨文庆连连点头,道,“那一次,下官吃了个暗亏!”
“他能演习你,你就不能演习他?”
杨文庆顿时愣住,问道:“您是说,咱们也搞个突然袭击?”
万安连连摆手道:“不是咱们,是你,你们,跟老夫没有关系!”
“对,我们,可是……”杨文庆皱着眉头说道,“顺天府和昌平县加起来也没多少人,驯象所有好几百人呢,咱们演习不过啊……”
“你啊你,真实……说你什么好呢!”万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道,“既然要演习,你就不能跟陛下奏明,要求抽调点兵力过来?”
“这……陛下会同意吗?”
“你就说,现在那支蒙古骑兵已经到了蔚县,只需奔袭数日便可抵达京城一带,而驯象所作为北方的一道屏障,特别是守护着皇陵,责任重大,因此,提议进行一场演戏,为的就是检验驯象所遇到突发情况时的反应能力!”
杨文庆努力地点着头,说道:“下官好像明白了……只是,下官仍担心陛下那边……”
“你放心吧,就算陛下明知道你想公报私仇,但是,为了检验驯象所的能力,还是会同意的!”
“这,这……能起作用吗?”
“只要能将驯象所击溃,徐承影树立起来的形象必定大打折扣,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只要此人倒台,他所建立的那一套便立刻轰然倒塌,老夫敢保证,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从前!”
杨文庆琢磨了许久,这才点头道:“您说的有道理,下官这就回去写奏疏!”
“奏疏不急!”万安拦住他,说道,“先选好你的合作伙伴,此事马虎不得!”
杨文庆想了想,说道:“五成兵马司的指挥和下官交情匪浅,此番肯定会鼎力相助。”
“可以,但是……五成兵马司的那些人,战力怕是不够稳妥!”
“要不……下官去寻一下锦衣卫万指挥使,让他抽调一支人马,配合演习。”
万安点了点头,道:“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你需要提前和万指挥使通个气,老夫总不能去干涉人家锦衣卫内部的事。”
“您说得对,下官这就去!”
…………
“演习?”
成化皇帝看着手里的奏折,半晌之后,自言自语道:“这个杨文庆,是想公报私仇吗?”
怀恩刚换了一杯热茶过来,说道:“陛下您喝茶!”
成化皇帝接过茶杯,顺势将奏折递过去,说道:“你来看看这个!”
大明有祖训,宦官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怀恩是司礼监掌印,有批红权,因此他是可以看奏疏的。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看来杨大人这是憋着气呢!”
成化皇帝笑了笑,说道:“你怎么看?”
怀恩心里很清楚,我怎么看,完全要看你怎么看,如果我说的答案和你想的不一样,这个司礼监掌印就要换人了!
“奴婢以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