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天亮,你赶紧走。”
“别等了天黑惹祸殃。”
“走得快,恩怨少。”
“走慢了要把罪来尝……”
杨暮客哽咽着咽下最后一个字。天地安静。
妖云散了,阳光落下。飞舟坠落之地大火依旧熊熊燃烧,那些人魂已经被接走了。
为啥会这样呢?这些人骁勇善战,不知从北境多少危难中活下来。他们来到此地,为了截杀一个道士,一个云游的道士。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能改变罗朝的现状吗?这些人的忠与义,杨暮客看不懂。
他自觉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一败涂地。
哭过了,好受多了。把团身倒在地上的季通提起丢到车座里。
“启程吧。”
玉香点头称是。
巧缘灰溜溜地钻进车套,后蹄一抬把支杆踢起,车辕咯吱咯吱碾过碎裂的荆棘木炭,飞灰扬起。
杨暮客闭着眼睛坐在御座上。
车棚顶上一只金雕用尖喙搔搔颈羽。
“好男儿为何要哭?”
杨暮客听见师兄提问,睁开眼看着万里无云的天。“情之所至……”
小楼歪着头,“他们与你为敌,你悲从何起?”
“这些人本是英雄,他们并非贫道的敌人。”
金雕听了眼中竟有笑意,口中笃定地说,“不。你就是他们的敌人!不管他们是不是英雄。”
“师兄是在蛊惑人心么?这等歪理贫道不认。”
“你认与不认,都是事实。记得你所言吗?事物发展不以意志为转移。你注定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不论杀不杀你,成与败,生与死。你都输了。”
“是啊。师弟输得好惨。输得心有不甘。”
金雕低头看着小师弟,问他,“为何不甘?”
“我自诩聪明过人,却不能回旋绝境。面对一群悍不畏死的人,无力护他们周全。非力所能及。若本事足够,又何至于此。终究是修为低了。”
金雕却不认同此话,“不。即便换做是我,亦是要输。因为你在与罗朝的整个人道作对。你面对的是一个世家团体,你一人之智,如何抵得过百万人,千万人之智?”
杨暮客低头轻声呢喃,“智,为知日之久,非一朝一夕。师兄是劝我眼量放长么?”
小楼摇头,“你以寿命与凡人相较,惹人笑话。那岂不是输得更难看?你记得我那俗身教你什么吗?”
杨暮客左思右想,却想不起来。
金雕噗嗤笑了,“谨言慎行!你当时答应的笃定。却早已抛之脑后。”
杨暮客抬头,眼中看着云朵有了些许光彩,“师兄问得没头没尾,一时想不起罢了。”
金雕不再应声。
杨暮客憋了许久,问了一个听来很傻的问题。“师兄俗身若新生于世间,性命不全,如何能做得比师弟还要周全。为何总能功有所成。”
金雕哼了声,“你与我相较?你方才说,智为知日之久。我真灵与身分离,却未带走本性根骨。数千年世道训练,皆在一举一动之中。而你,迷蒙之鬼,神志方双十年岁。空有大鬼之身,却无大鬼之智。天性淳朴,得归元看重,未必无因。”
这一段话,足够杨暮客消化许久。马车行至傍晚,一旁的季通终于醒来。车厢里的贾小楼和蔡鹮也醒了。
车子上再次有了人气。
京都急报,世家勇士半路截杀妖道失败。怀王陷入了被动之中。
那赏功部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一股豪情,为罗朝世道拦截乱国妖道。却尽数死于蛇妖邪祟妖法之下。
礼部鸿胪寺出来发话,此云游道人非正道,祸乱人心,过往功绩皆不可信。
国神观国师面对外面诸多朝堂高官,不得不开启问神科仪。
萧汝昌急急跳出来,显灵于世。
“此道士乃是外来修士,目的是于中州灵韵变化之时,收敛足够多的功德。至于人道进展,修士并不在意。尔等欲想追责,枉费心机。”
顿时朝堂之上吵作一团。贾家商会留下的善名要不要取缔……对于这一队人马,要不要发出通缉令……明龙河运的船只要不要收押……未出骨江的那些女祀要不要逮捕……
罗沁坐在皇位之上两腮鼓起,前额青筋毕现。
罗怀本想在大可道长盛名之下,联名修起一座道观。把紫明道长也弄成自家道观的挂名祖师。但士人之家的压迫扑面而来。各种非议流传。他怀王若不与大可道长做切割,似是在罗朝便再无立锥之地。
本来是早朝,变成了晚朝。
当屏岚报社将留影放出。众官员看到巨大的火蛇袭击罗朝官军飞舟,所有为贾家商会辩解的人都销声匿迹了。
罗沁压下怒火,笑着对群臣说,“朕以为,善举就是善举。不可因,非人所行,而污蔑。既施善之人非人,隐其姓名,盖其功绩。足以。得罪了方外之人,若缉拿不住,我等官家有何颜面面对世人?”
这时群臣应声,“圣上所言极是。”
圣人退了一步,自然有人继续相逼。
礼部员外郎站出来,“启禀圣人,但我罗朝功臣惨死,不可不问责。不可因其善而不问其罪。微臣以为,贾家商会,当罚!”
又有几个礼部官员站出来,“臣附议。”
罗沁攥着手心,深呼吸,“几位爱卿,以为该如何问责?”
礼部员外郎看了一眼新任的礼部尚书,躬身作揖,“臣以为,当外派使节,广传四方。让其余国朝知晓这一行人的真正面目,不再重蹈覆辙。启动国祀,报于诸神,外邪妖道,祸乱中州。”
两个地仙与麒麟元灵大神谈笑风生。看到罗朝此景,费麟摇头,“两位大仙,看来北境一场妖患,还不足以让这些人警醒。他们宁愿守着权利死去,也不愿意下放一丝一毫。”
灵溟地仙只是点头,“但风口已过,再无机会让这些世人豪族清醒。等灵韵重兴,大妖辈出之时。怕是又要一番腥风血雨。”
青瑶子诶了声,“老友此言差矣。何必等到灵韵重兴,只要我等稍稍放纵采气的外来妖修,便足够这些世家梦醒了。”
费麟笑了声,“二位仙人怕是忘了我这国神。我若放任妖修……谁该担承其罪?”
青瑶子眼睛一眯,“乱世引邪神,外海不宁,中州安能定焉?”
灵溟瞪大了眼珠,“青瑶子你说什么呢?”
青瑶子笑了笑,“老夫有位小友,名叫尚杳。为凫傒大神之女,贵为公主,却流浪世间。她与梭神有约,散播神种,方可入世重生。”
灵溟怒道,“你引梭神来至罗朝,要祸害多少根骨之人?未来多少修道种子要毁于虾元遗祸。这样的因果,你青瑶子不怕天谴吗?”
青瑶子赶忙拉住怒发冲冠的灵溟地仙,“丘狸真君就在沙海,你担心什么?”
灵溟愣了下,“丘狸……真君……你何时……”
费麟苦思许久,面露笑容,“未尝不是一种解法。”
“叨扰大神许久,我二人这便告退。”
“恕不运送。”
“大神要事缠身,我等自行离开。”
两位地仙飞出神国。
费麟笑眯眯地看着玉盘上的显影,那紫明小修士坐在马车上一脸苦楚。这也不过是第一遭。日后怕是有得是苦要受呢。天道宗能赢一子,那不知另外一子要落在哪儿?但她又不得不为正法教拍手叫好。卖了上清门家的修道种子,却得来了整治中州的机会。妙哉妙哉。
杨暮客坐在马车上,看着远山。他想通了,但正因为想通了才更痛苦。
当他的功德善心与整个人道为敌,注定他输。世间的历史进程非一人之力能改,虽然杨暮客本意并非如此。
他撺掇裘樘看了一本高中政治上册,裘樘鸡贼,烧了。这便是他没有谨言慎行。裘樘替他承担了一切。
知识是需要年岁累积的,知识也是需要世间的文明基石来承载的。若那一本书流传世间。不恰当的人看到了不恰当的知识,那便是滔天大祸。
他前世的文明基石用了一百年摸索,又用了五十年夯实。才有了那一本高中政治上册。花样年华,手持屠龙之术,人人方可为立地英雄。
那一本书里的知识这方世界的人不知道么?知道!
但不可说,不可做。
那是历史上的故事,是遥远时光留下的文字积累,与当世无关。
天道宗不准许这样的世道重现。
他再与罗怀交好,那是未来罗朝圣人的父亲。
在天道宗眼中,杨暮客自下而上改失败了,此回又是自上而下去改。那么世家群起而攻之,杨暮客霎时举世皆敌。
罗怀退让,杨暮客自然要灰溜溜逃走。
杨暮客回头看向西北方向,那是企仝洞天钟声响起的地方。“锦旬道友,原来论道早就开始了。”
季通一旁嘟囔一句,“少爷你说啥呢……”
“赶你的车!话多!”
季通撇嘴,哼起了歌,正是杨暮客启程之时唱的,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
马车一路向东,星夜兼程。数十日,终于抵达了罗朝与鹿朝的交界之地。
放眼望去,密林郁郁葱葱,非人所居之地。野兽吼叫此起彼伏,天妖飞过天际。中州灵韵禁绝,但不代表没有了妖精。只是修行艰难罢了。
人与兽的生活圈隔离,各自安好。
一只狻猊蹲在一座山尖儿上,遥遥看到了马车。几个跳跃落入山涧。
此时再没了道路,但地势平坦,枯草深深。黄中透绿。
季通落车蹚出一条小路,找了块大石头作基石搭起帐篷。杨暮客手持镰刀割出一道防火带。
小楼趴在车窗上点了点头,臭小子终于明白什么是身体力行了。
初春这里便有草木旺盛,巧缘终于不用啃草料。
一只纸鸢在玉香做完饭的时候飞进了车厢里,小楼展信一看。罗朝对于贾家商会的非议终于落下帷幕。明龙河运交出了两万贯的罚款,用于疏浚河道。卫冬郡的女祀尽数放行,使其南下进入冀朝。
夜幕落下,杨暮客静气凝神,打坐恢复元气。一次次用空了气海法力,固然有助于修行,但恢复起来也异常艰难。气海疼痛到现在,终于能让法力饱满运转,十二周天过后,面色荣润。
玉香抹黑下车,对杨暮客说,“恭喜道爷终于恢复。”
杨暮客看她一眼,“有事儿?”
玉香张嘴,吐出来一个魂儿。是遇袭那日吞下去的雷将。
雷将战战兢兢,眼珠里尽是血丝。
“行走饶命,上人饶命。”
杨暮客好奇地看着雷将,“你认得我们?”
“小神认得!小神认得!”
玉香一旁说道,“道爷。这人受了人道气运催动,施法袭击婢子。袭击婢子事小,但阻碍道爷前路事大。不知道爷如何处置他?”
雷将磕头,“小神乃是受人道指令,并非有意与诸位作对。而是不得不为。”
杨暮客轻笑一声,“好一句不得不为。贫道归山也是不得不为。所以……你我注定为敌,不是么?”
雷将瞳孔一缩,大气不敢喘。
“道爷不是要学天地文书操控之法么?婢子教少爷一用。”
杨暮客一副受教模样,“请行走指点。”
玉香走到神官面前,“私掌天地之书,量万物之理。明正法之律,卫自身安全。若有冒犯者,可持书告与天地。天地共审之。”
杨暮客笑着从怀里掏出玉佩,“如何做?”
玉香以法力模拟文书,“道爷且看。如那日一般,灌入法力号令四方。”
杨暮客想了下,搬运法力,“贫道紫明,昭告四方,以天地之律,审问妖邪。”
雷将怒目而视,“小神是岁神殿册封雷部正神!非是妖邪!”
杨暮客眯眼,“聒噪!贫道被罗朝称为妖道,未必没有你雷将之功。你若没降下雷光,他们何以为证?污蔑贫道正门修士,你不是妖邪!谁是妖邪?”
雷将咬着牙,瞥了一眼玉香。
玉香手持法力幻化之书,“请正法司律。”
杨暮客轻笑一声,“请正法司律。”
一道白光从天际落下,“正法教律政司神光受邀来此。”
杨暮客摸了摸眉毛,嘿,这也是相熟的。世间之事还真是彼此绕不开,总有相遇之时。但他没料到会这么早就重新相见。
“贫道上清门紫明,途中被人污蔑为妖道。有神司正神误入其中,受人道气运挟持袭击贫道。请神光裁定。”